2026年,粤省某三甲医院的泌尿外科诊室内,刘路刚按完叫号器,一个老年男人就火急火燎挤了进来:“医生,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结石?”
“我们医院做不了结石成分分析,要送金域,噢,就是第三方实验室分析。”
“医生,麻烦你看看石头嘛!”男人露出点讨好的语气:“我刚才百度查了,搞清楚成分,就可以专门设计饮食,避免结石复发。”
刘路皱了皱眉,抬头打量患者一眼,五十岁样子,体颇胖,他接过结石随便按了按:“肉眼和触感看不出成分,要用专业设备才行。”
胖男人一把拿回结石,脸色有点不悦,絮絮叨叨道:“要我说,你们医院全是坑钱的,上个礼拜我肾结石发作,做了B超后,急诊的小医生直接让我住院,还说动什么软镜手术,
“声波碎石说破了嘴,都不给我开,要么说我胖,要么说位置不好不能碎石,”
“8毫米×2毫米的结石而已,还不是自己排出来了,我就吃了肾石通,”
“你们医院天天想要人做手术,一个手术,一万多,两万块就到手了,好一个敛财手段,”
“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还动手术,这不是要命吗?还要放个管子在尿道,说两个礼拜才能取,伤身体不说,还贵........”
胖男人说着说着,情绪开始过热,普通话参杂方言,口水纷飞,说的无非就是自己有多聪明,识破了医院坑钱的伎俩,说动手术伤身体云云。
“你还吃了消炎药和扩张输尿管的药,”刘路看了一眼病历和检查结果,平静道:“那天你都肾积水了,红细胞(流式)快两万,万一突然更严重,肾坏死了呢?到时候只会更痛,比结石发作还痛!”
本科五年,规培三年,住院医师两年,住院总医师一年,主治三年,漫长的求学生涯让刘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他清楚的知道,和患者解释专业词汇是没有意义的,只会越说越歪,万一人家打开摄像头录制一番,再来个断章取义,闹出了医院宣传科所谓的“舆情”就大条了。
把预设的最坏结果告诉患者就好了,虽说发生的概率比较低。
“我其实可以自己排出来的,你们医生赚钱多不知道,我们老年人赚一万块钱很难的。”胖男人晃了晃手中的结石,似乎想要用这个证明医生的话是错的。
“排出结石是好事,怎么样大叔,现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发结石的时候很痛吧?”
听到关心,患者脸色缓和了些:“现在不痛了,就小解的时候,还有一点点刺痛。”
“可能是结石下来的时候划伤了尿路,”刘路熟练道,“大叔,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给你开个尿常规,不贵,46块钱,看看情况.....”
“应该没这么严重吧?我感觉很好啊。”胖男人打断道:“我来医院就想化验结石,顺便说说你们医院过度治疗!见到患者就说要手术!”
“那我把挂号费给您退了,您回去观察下,如果更严重,下午我们有主任出诊,挂我的号也行,”
“想做结石分析的话,食堂门口有个卡车充电站,实验室门脸在里面,219元,不能用医保,他们会帮你送检,”
刘路撕下一页检查申请单,盖上私章,然后指了指窗外的某个方向,“如果想以后再检查,撕掉单子就行。”
“好,谢谢你啊医生。”胖男人抓了抓头,接过单子,他一大把年纪,自然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不想做检查,可以撕掉单子。
明明气势汹汹的过来讨伐‘滥开手术’,结果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胖男人已经有了点不好意思,仿佛自己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个人。
“嗯,回去后多喝水,不吃辛辣,一个月不要和爱人过夫妻生活,不适复诊。”
刘路熟练的操作电脑退号,随后又按下了叫号器.........
一上午的工作很快结束,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刘路心情还是有点不能平复,因为有一句话刺痛了他的心:‘你们医生挣钱多不知道,我们老年人赚一万块很难的’。
医院错了吗?8毫米*2毫米结石,轻微肾积水,合并输尿管狭窄,红细胞(流式)19487μl/L,患者比较胖影响体外碎石效果………严格来说,是到了手术指征的,万一堵塞不能解决,会给肾带来不可逆损伤,严重的话要切肾,急诊医师的处理没有问题。
患者错了嘛?其实也没错,站在患者的角度,8毫米*2毫米的结石,其实有概率自己排出来,就是排石过程会比较痛苦,他一大把年纪,双J管一放一取,伤身体不说,还要住院一段时间,钱也花了——软管取石手术费用两万左右,这是一笔比较大的花销。
刘路看过胖男人的档案,本地二档职工医疗保险,加上住院起付线,一次手术大概需要自费3000元;若胖男人是本省的农村合作医疗,大概需要自费7000元。
半个月工资,或者一个月工资!刘路出身赣省农村,知道这么一笔钱对一个家庭的意义。
医师没有错,患者没有错,那么谁错了?
人声鼎沸的食堂内,喝着医院的皮蛋瘦肉粥,刘路有种嚼蜡的感觉,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只是他内心尤其坚韧,马上就调整了回来。
我们的刘路说不上是个好医生,可也不是个坏医生。
他帮困难群众垫付过医药费,望闻问切,患者看上去家境困难的,他也会想一些便宜的诊疗方案,开一些便宜的药。
明显不差钱的土豪,比如喜欢秀豪车钥匙的中年男人,背奢侈品的‘名媛’,他其实也开过价格稍贵的中成药,做过更‘细致’的检查。
药大多都是温补的富贵药,肯定吃不出问题,效果也有那么一点,检查也是如此,可做可不做的检查,做了买个心安呗,检查结果是能提供情绪价值的,像是狂犬疫苗,给咬了后不打,就准备好每天疑神疑鬼吧。
这些算是刘路的处事智慧,他出生在赣省农村,深山的深山,好不容易考出去,按部就班的读书,规培,做住院医师,住院总医师,熬了三年资历,好不容易评上主治后,人生路才稍微平坦了一些。
曲折的经历是成长的关键。
在做主治之前,他的求学生涯一直在抗压,本科期间还好,规培直接就是地狱难度:白天管着13个病人,苦口婆心劝用什么诊疗手段,劝出院,要拿计算器算DRG,至于晚上,要写硕士毕业论文,水期刊,好完成学业。
碎片的时间也不是自己的,要帮带教老师们取快递,取外卖,接送孩子,有时还要帮老师的亲戚排队买药,带他们看病………
等忙完一切,已经晚上一两点了,在值班床上休息的你还不能睡的太死,因为护士说不定就来叫你,要开药,要看病人,甚至还要999全院大急救,联系各路老师来指导,来帮忙救命。
断断续续睡到八点,你又要跟着去查房,没错,跟着刚从老婆孩子热炕头中起床的主任医师去查房!
至于工资?硕士第一年一个月1500,第二年考过了执医加600,夜班津贴30元,基本上是贴着钱每天十几个小时伺候别人……噢,还要挨各种骂,病人,护士,带教老师,主任,他们每个人都会对你施加无形的压力。
网上隔三差五有规培同学想不开就是因为这个,我读书是救死扶伤的,不是高强度做牛马伺候别人的。
和带教老师斗,和自作聪明百度求医的患者斗,和挣扎的内心斗,做住院总的时候,还要和其他医生护士耍心眼子,或讨好,请人吃饭送礼说好话,或发脾气发烂渣告诉别人你不好欺负。
一张一弛,你就能得到其他医师和护士们的‘专业协助’,还是最省心最安心的那种。
基本上每个熬出头的主治医师,都有自己的处事智慧:什么时候摸鱼,怎么和患者谈话,好让他们接受好的诊疗方案;怎么敷衍带教老师,拒绝他们的不合理要求;怎么在百忙之中接着学习,写论文给职业生涯铺路,怎么和护士,主管护师来往沟通,怎么平衡家庭,生活和工作............
因为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就像今天接诊的那个胖男人一样,他选择自己排石,就要承担病情恶化,反复求医的风险。
至于医师,也不敢冒着风险让患者保守治疗,要是病情恶化,切了肾?还不是医师承担责任?
出了医疗事故,工作组可不管这么多,他们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你要在两边之中找到一个平衡,这个平衡刘路叫做‘问心无愧’,是他对自己设置的道德底线,又或者说是自我安慰。
其实午夜梦回的时候,刘路也吐槽现在患者不信任医生,医生也畏畏缩缩,不敢全力治,怕担责。
当他吃完中饭时,走出食堂时,心海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他甚至在嘲笑刚才心志动摇的自己,只是才走几步,就发现人群乱了起来。
大家叫嚷着什么电动卡车失控,大地似乎也在颤动,尖叫声此起起伏,刘路意识到不妙,刚想跑就听到一阵风声:大运卡车匆匆碾过他刚才待的地方。
刘路甚至看到了司机惊恐的脸,随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卡车充电站为啥放在食堂门口啊!’这是他最后脑海里最后的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