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步，长草里，唱歌的是一位男子，衣衫陈旧，发带也隐在长草中。
他半卧着，一张石几，斜在身侧，几案上是泡饭，一叠泥螺，几块豆腐。
他像个隐士，不再追寻什么，只想过现在的日子。想写什么写什么，不必拘泥官场。
“这位先生，我和我女儿是路过的，不知此处哪里有客栈？”冷夜踩着长草走到他身侧，这里没有路了，要过去，只能从长草中寻。
石几发出微微摇晃之音，盛泡饭的碗有半个已悬到了边缘上。冷夜伸手一点，碗回到了石几中央。这是个掏空半个不知什么瓜，用瓜皮晒干做的碗，那盛泥螺和豆腐的，同样是大橘子的半个橘子皮所晒。
那位先生眯着眼，打量这两人：“你们要去哪里啊？这地方哪里来的客栈，要去前面竹篮镇，不过等你们到那，天都亮了。”
蘅语问道：“那可有农家可借宿？”
“借个鬼？现在都快七月半了，碰上鬼如何办？”
“我们是人，不是鬼。”
“你们是什么人啊，我看你们不是本地的。”
冷夜从这人言语中，听出他像个山野闲汉，说道：“我是个做买卖的，姓钱，钱九两，这是我的女儿钱多多。”
“哈哈哈，钱九两？这么不叫钱万两？九两够花吗？”
“我族中兄弟众多，钱万两，千两，还有千万，万万的族兄太多了，到我就只能叫九两了。”
闲汉指着长草的远方“这里面是我家老爷的庄子，过路的人，一个男的就收十个铜钱，饭菜灯烛茶汤柴薪酒肉另算，一个女的，也是这个价，若是一男一女，那么一起收五十个铜钱。你若想住天字号的，到了再议价。”
“为何一男一女不是二十文？”冷夜觉得有趣，可又不知何故。
“这还不简单，这一男一女，若是拐卖的，或者是逃婚的，我们总是要让保长看看究竟，这多的三十文是给保长的酒钱。有了钱，他才不会弄错。”
蘅语暗暗发笑，第一次遇见生意人如此哄抬房价的。
闲汉懒洋洋道：“你们住不住，不住我回去了，让我在这接引客官，今日的钱，我可是赚够了。”
冷夜想了想：“住。”
闲汉在前面走，冷夜，蘅语在后面。
这长草中烂泥无数，闲汉数次陷入泥泞中，衣衫上满是污垢，他嬉笑着起身，手掌拍向污泥。污泥飞溅如雨，刺破数丛长草，向冷夜、蘅语散去。这若是被击中，必定是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冷夜并不懊恼，污泥飞来时，挡在蘅语身前，也不刻意闪避，掌心外翻，掌风将污泥拢住，拍向一处枯黄赤红的长草。
闲汉落下的脚步来不及改变方位，正好踩住这枯黄赤红的长草。污泥溅到了他鼻翼额心，似乎落了一只墨色的蝶，极为滑稽。
“哈哈哈哈。“闲汉抹开污泥，笑得丝毫没有窘迫：”这时钱大官人的黑金，托钱大官人的福气。”他这些生意上的套话，场面话，丝毫不差。
好不容易走到了庄园。比寻常农舍大些，石墙低矮，墙缝中填满柴火。几间屋舍被石墙围绕，瓦片早已陈旧，长了些花花草草。不悬灯笼，不招酒旗，只墙角几处柴火吐出红色进色的光，照间游子。
一些碎石，碎炭，洒在地上，几块木板横七竖八得置在其上，当作迎客的桥。走过这咿呀做声的桥，一块石牌上写着“空空山庄”。
闲汉兴匆匆说着来历：“我们老爷的祖先做梦梦见神仙，求神仙给这里赐名，神仙只在一块石牌上用手指打圆，什么都没写，这里就叫空空山庄。”
空空山庄里，天南海北的口音，猜拳声、倒酒声，半老徐娘的歌姬覆着白到渗人的脂粉，唱着毫无韵味的曲子。掌柜，店小二，厨娘，热闹而认真得待客。
冷夜，蘅语上了二楼雅间。
说是雅间，也不过是用几块花布盖住半壁，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拆来的拱门当屏风。
闲汉送了酒菜，躬身笑着离去。他这笑起来可这像只吃饱了荤腥的老鼠，酒菜是俗到不能再俗的猪头肉、酿豆腐、烧鸡、绿中发黄的一盘豆子。
“这里的人，武功都不差。”冷夜笑着点头。
蘅语说道：“他们似乎是等着我们来的。不知是什么人。”
“不管是什么人，他们等到我们了，算是圆满了。”冷夜慢悠悠饮了一口酒，又尝了一块烧鸡。“酒是黄酒，刚温过，加了红糖。他们这的习俗大概如此。烧鸡吗，是用猪油鸡油炸得金黄，叫做神仙鸡。不错是不错。”
蘅语推开窗，窗外是来时的那些长草，“这长草倒是能藏住人的。”
“我们先不管他们藏不藏得住人，你没有发觉这一路，我们有什么差异吗？”冷夜对美食的兴致来了，酿豆腐如此赤油浓酱也不算烹饪得过了。
黄酒温在火炉上，琥珀色中映出月亮的影子。这夏日时节并非饮黄酒的最佳时光，不过这色与味，祛除一路疲惫。蘅语给冷夜添了酒，这店中没有考究的酒盏酒樽，用的是粗瓷碗，她道：“这不是去仙人岛的，这似乎是去江城的，十里琅嬅。”
“是。长孙山长让容若和意涵去仙人岛襄助阿错，自然十里琅嬅就只剩她和暖暖了，这明显其实是冲着长孙肃玉去的，让她没有帮手。她早就看了出来，只是等暗中敌手自行前来。所以我们先去十里琅嬅。至于阿错，仙人岛那么个地方，如何能困住我的儿子。有人要杀我冷夜声的威风，我便坐着，让他来。”冷夜说起箫错，又是骄傲又是欣喜。儿子在江湖上，活着，活得还潇潇洒洒。
“那我们天亮了走吗？”
冷夜端着酒碗：“这酒碗比酒杯酒盏大，喝酒时，喝的不是风骨，是人情了。”
“师父，我是说我们明天天亮就走吗？”
“蘅语，这长草中没有闲汉带路，我们可走不出去，不如看看他们到底是谁，和那些要与长孙山长较量的是不是同一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