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乃是一白白胖胖的和尚,瞧着五十多岁年纪,光头锃亮,身批僧衣,看似黑色,仔细看却是暗红。僧衣这颜色却有个称谓,乃是木兰色。
沈放心中起疑。
佛家僧衣不可上色或用纯色,黄、赤、青、黑、白五大色明令不许著用。此乃佛陀训导,不叫僧侣贪慕服饰外表,需以“点净”或“染净”之法破坏衣色。也就是从树根、树皮、树汁和花提炼颜色,破坏衣色的整齐。
早先天竺,佛教在戒律上分为五部,为标识教派,以僧衣颜色区分。萨婆多部著绛袈裟,昙无德部著皂袈裟,迦叶维部著木兰袈裟,弥沙塞部著青袈裟,摩诃僧只部著黄袈裟。其中赤色袈裟乃在五部通用。
佛教入中原,初始汉魏时也穿赤色衣,后来又有黑衣(缁衣)、青衣、褐色衣。唐宋以后,朝廷常赐高僧以紫衣、绯衣。因而紫红两色,乃是僧中尊贵。南宋时期,管束不严,有贪慕虚荣之僧人,专以穿著紫色、绯色衣为风尚,不按戒律。
穿着木兰色僧衣招摇过市的,不是有道高僧,就是不守戒律的野和尚,而又以后者居多。但这两者之外,来自吐蕃的密宗僧人,却是常着此色。
再看这和尚相貌,大耳垂肩,长眉细目,阔口带笑,颇有几分笑弥勒的模样。举步端正,气度不凡,手捧一盏小碗。入得门来,目不斜视,径自去往桌案之上,将手中小碗恭恭敬敬放在最前。
那小碗赫然又是一个孩童颅骨制成,中间白花花一物,上印沟壑,竟似一个人脑。
沈放难掩怒意,道:“你是密宗的和尚?”
那僧人自袖中取出枝香,点燃插入魔神像前香炉,并不作声。
沈放道:“你以人血肉为糕饼,人发作灯芯,祭祀你的大黑天,妄想肉身脱解,举步成佛么?”他乃是江湖中人,不说见惯生死,这人血的腥味,人发烧出的焦臭,还有这满屋的人皮血肉却是绝不会辨错。幼年跟燕大叔入寒来谷之时,六师兄谢少棠假死,一床铺的内脏血肉着实吓了他一跳,叫他连做了几年的噩梦。
但眼下不同彼日,这满屋的人骨血肉吓不住他,只是叫他怒愤填膺。此乃吐蕃密宗的妖僧,以人血、人骨、人肉活祭,罪不容诛。
密宗一派七世纪初在天竺形成,根源乃是大乘佛教与婆罗门教。先入吐蕃,再由善无畏、金刚智和不空等人在唐开元年间传入中原。
密宗乃是大乘八大宗派之一,讲究观自身为佛,奉大日如來,即毗卢遮那为教主,有结印持咒之特征。本身并无不妥。沈放自道济大师处学的净心手印便是来自密宗。
但有一节,天竺佛家之中,杀生祭祀虽在教内也争议不小,但从未断绝。密宗传播先入吐蕃,与本地苯教争夺信徒,亦与原始苯教有融和。原始苯教之中,杀人祭祀也尤为极端。
吐蕃密宗供奉神祇复杂,既有常见佛系,亦有天竺古神,还有苯教魔神。这其中不乏恶鬼。密宗以为,降服恶魔正是佛法精妙之体现。而恶魔一旦降服,就可为护法神。这些恶魔多是凶残嗜血嗜杀,要召唤其必要供奉其喜食之物,便是生灵。而生灵之中,自更无好过人者!
吐蕃乃是奴隶制王朝,人命贱于狗。吐蕃密宗于杀生祭祀一途越走越邪,诸般血肉祭祀,人皮骨法器,骇人听闻。密宗并非人人持此念,但正所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密宗进入中原之后,因活祭之法,渐被人知,归为邪教。甚至本土一些僧人也是这般认为,不承认与其一宗。
那胖僧人回过头来,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施主果然是有缘之人。”
沈放道:“不错,我乃大黑天派下的使者,前来助你兵解成佛。”
肥僧道:“道曰兵解,佛曰涅槃,施主有心了。”
沈放道:“既然如此,你快放我下来,你也早登极乐。”手臂束缚难以挣脱,心中隐隐有些后悔,萧大哥会一门“脱骨游身拳”的本事,早知道多学上一手,或许也能解此刻困境。
肥僧道:“却也不急。”自供案上操起一物,却是一把雪亮尖刀,道:“老衲已献祭九百九十八人,独缺你这颗七窍玲珑心,便能得摩诃迦罗灌顶,即身成佛,此乃你天大的福分。”
沈放见他笑容不减,灯光之下,一股妖邪之气鬼魅阴森,心中也是暗暗叫苦,难道自己当真要莫名其妙交待此处。脑中飞转,眼下被捆的扎实,除了一张嘴,别无手段。不知这妖僧手脚是否干净,自己被他掳来,有末留下什么痕迹。但以他运气,指望有人忽然来救,怕是有些痴人说梦。
心念又是一转,七窍玲珑心?他是随口一语,还是知道我底细?这人究竟是谁?
肥僧上前,一把扯开他胸前衣衫,面上终于凶相毕露,就要一刀扎下。
就在此刻,屋内忽然异声响动。虽不甚巨,却是沉闷厚重,如同闷雷。接连几声。那肥僧面露惊讶,转身四顾。最终目光所向,正是那木雕魔神像。随即一个空空渺渺的声音响起,庄重洪厚,如自天外传来,语音不紧不慢,一字一字道:“舍得真身,方证因果。”
那肥僧急转头望向沈放,沈放面色如常,嘴角似有冷笑。肥僧转动身体,在屋内环视,面上诧异之色愈来愈浓。待到目光回到那魔神像之处,忽然顿住。随即露出狂喜之色,维持片刻,又显狐疑,随即惊讶,迷惑,犹豫之色,诸般变幻。
过了十数息时间,肥僧面色复归平静,双目之中隐隐决然之色。手持尖刀在那魔神像之前缓缓盘膝跌坐,解开僧衣。
沈放被捆,只能自背后去看。就见那肥僧右手持刀,似将尖刀自肋骨下方刺入,缓缓拖动,仿佛在划开切口。有血液自他大腿外侧滴落。
肥僧身子不住抖动,左手跟着探到身前,似是插入体内,右手尖刀不住动作。片刻之后,左手猛然掏出,手上赫然一颗血红心脏,还在不住跳动。
肥僧将手中心脏双手捧住,慢慢放到面前。待到一颗心着地,身子前俯,再不动弹。
沈放面色阴沉,他有口技之术,用来骗人,屡试不爽。但方才那八字却并非他做的手脚。他自不相信鬼神之说,更不信这妖僧真的自决,其中定有蹊跷。而且方才那声音虽是陌生,隐隐却有相熟之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屋内寂静无声,那妖僧一动不动,似真的死了,身下血液流淌,蜿蜒如蛇。
沈放心中狐疑,内息流动,挪动身体,不管这妖僧打的什么主意,眼下还是先要想法子脱身。
只是那绳索实在绑的太过牢靠,任他如何挣扎,始终解脱不得。
过了盏茶功夫,忽地变化又起。那肥僧跌坐之处一阵浓烟冒起,片刻便将那肥僧上下包裹。那烟浓白,却又凝聚不散。肥僧尽被笼罩,已不可见。
沈放暗自冷笑,这烟雾障眼法一出,笃定是江湖骗术无疑。
那白烟渐渐淡去,却不散开,似是都被那肥僧吸入体内。又过片刻,那肥僧头颅缓缓抬起,随即慢慢起身。呆立片刻,目光自然朝地上望去。地上空无一物,那颗心脏已经不翼而飞。
肥僧面露惊诧之色,低头查看,僧衣敞开,露出白胖身躯,其上半点血迹也无。僧衣之上,也不见潮湿血色,就连地上的血迹也消失不见。
肥僧望向沈放。
沈放冷笑相对。
肥僧道:“我方才……?”
沈放道:“你方才挖了自己心脏,如今已是孤魂野鬼一只。”
肥僧面上却是绽露喜色,不可抑制,终于仰天哈哈大笑,狂喜道:“哈哈哈哈,佛爷我成了?”
沈放道:“不错,你眼下已能腾云驾雾,搬山填海,无上法力。”
肥僧喜色慢慢收敛,沉默不语,似在感受自身变化,蓦然回头望向魔神像。
沈放道:“你家主子说的明白,这最后一个祭品,需当是你自己。你眼下人未死,祭品依旧是九百九十八,还差一个,不能圆满。”
肥僧道:“住嘴!”
沈放冷笑,真的不再出声。
那肥僧在室内不住踱步,走了数圈,忽似心意已定,操起尖刀,径直朝沈放面前而来。
行过魔像之前,那魔像忽地自供桌上跌落。肥僧一眼瞥见,急忙伸手去捞,堪堪将魔神像接住。脚下却是一滑,他两手拿着魔神像,一手还夹着尖刀,身子歪倒,尖刀首先掉落,刀柄在下,刀刃在上。他肥肥胖胖一个身子,正凑上去,扎个端正。仆地便是不动。
沈放摇头,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当真巧合。自己是被暗算抓来,以自己武功警觉,下手之人武功远胜自己。这妖僧若真如此毛手毛脚,岂能得手。冷眼观瞧,也不言语,就瞧他如何收场。
他也是意志坚定,认准了这妖僧弄鬼,是什么也不肯相信。
果然片刻功夫,那肥僧缓缓坐起,又自复活一次。也不从地上起身,将那魔神像自地上摆放端正,盘膝而坐,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道:“法离于分别,及一切妄想,若净除妄想,心思诸起作,我成最正觉,究竟如虚空。凡愚所不知,邪妄执境界,时方相貌等,乐欲无明覆。”
念毕闭目不动。
又过许久,始终不见动静。沈放忽道:“前辈,地上凉,莫要伏的久了。”
肥僧一动不动。
沈放呵呵一笑,道:“淮西有个人,姓杨,人到中年,忽然得了一种怪病。每当他说话,肚里便有一物小声模仿。他说什么,里面之物也说什么,就连声音语气也是一模一样。”他竟是自顾自说起故事来。
那肥僧睁开眼来。
沈放接道:“这人害怕极了,遍寻名医佛道神婆,什么汤药仙丹,法事符箓,钱花了不少,毛病却是一点没好。几年之后,非但不见好,肚子中的声音越来越大。这人抑郁之极,只好尽量闭口不说话。这一天,路上遇见个道士。此人因被道士和尚骗过多回,因而不喜僧道,吐口水侮辱。那道人并不生气,反耐心问他缘由。听他说话,又听他腹中有声。惊讶道,你肚里生了个虫,若不及时医治,不单自己性命堪忧,还要祸及家人。此人半信半疑,道人叫他念《神农本草经》。经上全是药材之名,若读到某一药材而肚中之虫没有回音时,就服下此药,怪虫立除。这杨姓之人依法去读《神农本草经》,当读到‘雷丸’一药时,肚中声音戛然而止。他马上寻此药服下,果然怪病解除。老丈可知这怪虫名字?”
肥僧声音忽变,分明是日间所遇那红袍老者声音,道:“你如何猜到的?”
沈放笑道:“这个倒是不用猜,我也略通口技之术。易容之术么,也约莫学过一点。嵩山之上,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游戏人间。晚辈愚钝,原来是应声虫前辈。”
肥僧哈哈大笑,声音又变,果然与嵩山上那时仿佛,道:“你这小子,当真是聪明的叫人讨厌,远不如你那兄弟好玩。”
沈放道:“前辈认识我大哥?”
应声虫起身道:“傻瓜一个,我才懒得搭理。”伸手一拂,沈放拉扯不断的绳子已是应手而开。
随应声虫上台阶,外面是个寻常小院。若不是刚从地下走出,实想不到广陵市井之中,竟藏着这般一个魔窟。看天色,日头刚刚偏西。两人对面而坐。
沈放道:“小子嘴里泛苦,怕是苦胆吓破了。前辈高人,若有指点,还请明示。”此地魔窟自非应声虫手笔,乃是有个货真价实的吐蕃妖僧经营此处,被应声虫发现,二话不说宰了那妖僧。这地窖之中东西未动,索性拿来吓沈放一吓。
但应声虫如此说,沈放却是不尽信。这位前辈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且行事怪异,嬉闹人间,做出此事本不稀奇。但心下隐约觉得,好似又不是如此简单。
应声虫道:“指点什么?你撞我一记,我吓你一吓,否则岂不亏了。”面色一整,道:“前日,丘崈到扬州,第一件事就是巡察防御,然后痛骂了郭倪一番。”
沈放听他忽提正事,道:“可我听说,这丘崈却是主张议和。”
应声虫道:“他骂郭倪,就是因为他想骂郭倪。”
沈放点头。
应声虫又道:“第二件事,数日之前,他已下令弃守楚州,昨日晚间,楚州守军三千四百人已经渡过淮河。”微微一顿,道:“身后金兵,动也未动。”
沈放惊道:“毕大人辛苦夺回的楚州,就如此拱手让人?”
应声虫道:“也是如今大宋唯一一支还在金地的官军。”
沈放连连摇头。
应声虫接道:“今日得到消息,丘崈传令,叫毕再遇弃守六合,率军回扬州城防务。”
沈放怒意渐生,道:“岂有此理!”
应声虫道:“丘崈不想战,而且多半已与金人串通,要熄战议和。”
沈放道:“金人肯么?”
应声虫伸出三根手指,道:“三日之后,金人必来攻城。”
沈放道:“丘崈不知么?”
应声虫道:“他知道。”
沈放道:“那还撤回楚州和六合之军,叫扬州沦为孤城?”
应声虫道:“扬州有八面水道之御,三城联络,首尾呼应,尚且不得守,那临安呢?”
沈放恍然大悟,道:“扬州一败,朝廷再无人敢言战,只能议和!”
应声虫道:“不错,你觉得眼下该如何办?”
沈放皱眉道:“这我如何知道?前辈莫非想要暗杀此人?”
应声虫呵呵一笑,道:“刺杀佥书枢密院事,怕只能适得其反。再说,又何必这么麻烦。”自怀中掏出一物,递给沈放。
沈放见是一个木盒,长长方方,打开来,现出黄绸衬底,其上端端正正一卷绢本,白玉为轴,上有金线龙纹,沈放奇道:“圣旨?”
应声虫道:“怎地,你还要磕个头再看么?”
展开来,黄绢墨字,数行草书跃然其上。文曰:“敕曰:朕纂承天序,身负靖康之难,不能恢复,深用疚心。今三军用命,乘时跃起,讨虏伐寇。尔等群臣,当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之志。若有临阵怯懦,献敌辱国者,当杀无赦!见此谕如朕亲临。”
沈放匆匆扫过,更觉惊讶,道:“这个?”
应声虫道:“先说诸般材料,都是真的。皇家圣旨,绢本皆是内府,轴以玉、黑犀牛角、金、黑牛角,不出此四者,并有铭文。你既懂烟熏,来看看这墨。”
沈放凝神看了一阵,道:“这墨略显寡淡,黑度不足,但淡雅悦目,色亮怡情,见有层次,光下更有七彩氤氲之气,应是苏合墨。”略顿一顿,接道:“能有七彩之气,当是徽宗年间的‘七彩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