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霏雪道:“去看看便是。”当先拨马下坡,几人随后而去,不多时已经到了府院门前。只见门楼高耸,左右两只石狮比人还高,汉白玉的台阶,门头当中一块黑底大匾。上面却是空空如也,一个字不见,朱漆的大门紧闭。
花轻语道:“大白天的紧闭着大门,当真古怪。”
沈放道:“我刚才在山坡之上看,倒是没见一个人影。”
季开下马四下看了看,道:“看来这府中平时也没有什么人出入,有几处马车的印子,只怕还是一个多月前所留。”
季开绕步回到府门正前,只盯着柱上的一对对联,良久不语,几人见他出神,跟着也去看那对联,见刻的是“游心无方挥袂九野生风,抗志云际慷慨气成虹霓。”不知有什么古怪,叫季开看了许久。
半晌季开才道:“沈小弟,你饱读诗书,可知这两句话是何意?”
沈放道:“这是三国曹植称赞孟尝君的话,说他云游四方,三国为相,举手投足震惊天下,英雄豪迈。”
季开点头道:“不错,当年无方庄礼贤下士,不问来历出身,号称英雄三千,江湖都称当世孟尝。这无方庄的名字便是从此句而来,取不拘一格之意。”
江万青忍不住道:“如此说来,莫非是无方庄的人回来了?”
季开道:“无方庄是朝廷钦点的大案要犯,纵使还有余党,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柴霏雪道:“敲门问问便是。”
季开摇头道:“不必了,人家既然要我明日丑时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明日再来拜会。”这几句话他运足内力,声音远远传了出去。
沈放几人留神倾听,院内毫无动静。季开说完,回身上马,几人循原路而回。
一路再不耽搁,不多时已经回到扬州城内。刚到客栈左近,见客栈周围围了好大一圈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言语中尽是“杀人了!”“死了好多。”“凶恶的很。”
几人顿起不祥之感,季开分开众人,快步入内。客栈门口站了三五个捕快,将众百姓挡在外面,见季开过来,正要出口阻拦,一个捕头模样的汉子快步出来,迎上前道:“季爷,你回来了,快进来看看。”
沈放几人跟着进去,到了中间院中,只见地上摆了一排死尸,一共一十七具,全是振远镖局的人,孔氏兄弟也在其中。
季开俯身去看众人尸体,见一个个都是利刃划断咽喉,部位深浅尽皆一模一样,他神色不变,脸上没有一丝异样,只是不住道:“好快的刀,好快的刀。”
那捕头低声道:“诸位兄弟在店中各处被杀,尸体又被扔到院中。盘问了掌柜伙计,一点动静都没听到,现场一点格斗的痕迹也无,连诸位带来的马也杀了干净。看血迹是一个时辰之前,想是季爷刚走,贼人就来了,还在孔兄弟的身上留下了这个。”说着递过张纸来。
季开伸手接过,展开一看,是张极寻常的白纸,上面写了个大大的“肆”字。
江万青一张脸铁青,恨恨道:“好狠毒的手段,这是要把我们几个一网打尽了。”
季开道:“不是,就你我两个,剩下的两个说的是咱们的马。三位小友,陡生变故,恕老朽不能相陪了。万青,你取五十两银子给这三位小友,老朽若是命大,他日还有相见之时。”
花轻语道:“如此歹毒的恶人岂能放过,”
沈放道:“季老前辈莫要客气,我与孔家兄弟一见如故,定要为他们报仇。”
柴霏雪一言不发,却也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季开道:“好,好。”声音终于颤抖,回身道:“有劳捕头大人帮着将这些兄弟们的尸身都收殓了,他日还有重谢。”摸了几锭银子递过去。
那捕头伸手接了,一迭声道:“应该的,应该的,季爷你还请节哀,小的加派人手,一定找出贼人给季爷出气。”
宋时捕快属于“吏役”一类,是官府中地位最低的一级,压根谈不上是官,只能称“公人”。
宋代沈括《梦溪笔谈》中载“天下吏人,素无常禄,唯以受赇为生。”说的便是这些人朝廷根本就不发报酬,只有靠平时勒索为生,地位着实不高,属于“贱业”。甚至严格规定他们的后代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以免有辱斯文。即便他们脱离捕快行业,其子孙也亦不准应试。名门望族,都严禁本家族人去做捕快,若有违抗,家谱除名,死后连祠堂也不得进。
宋神宗时才开始给吏员发工资,以纠正不良,史称“重禄法”。但捕快所得也是少的可怜,是以捕快遇到季开这样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物,那是万万不敢得罪。
季开适才给的金子足有二十多两,埋一百个人也够了,这是大大的赚了一把。至于严查贼人,那不过是嘴上一说,人家这样的事情岂是他掺和得了的。嘴上说的好听,脚下抹油,赶紧带手下先退了出去。
季开道:“难得三位小友古道热肠,老朽先谢过了。这贼人与那无方庄定然脱不了干系,纵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上一闯。你我好生歇息半日,晚上就去赴这鸿门宴。”
江万青道:“那贼人丑时想必准备充分,咱们何不此刻就杀上门去。”
季开道:“我等还只是怀疑,没有真凭实据,如何上门寻仇?说是明日,左右只剩几个时辰。晚上过去,见面是敌是友,自然图穷匕见。”
到了晚间,季开就在屋中摆酒,请沈放三人吃了晚饭,约定子时一起出发。
过了子时,季开却不喊沈放三人,带着江万青出了客栈,打马直奔无方庄。
刚出扬州城,远方便是一阵轰轰雷响,抬眼看天空阴云密布,风声猎猎,显是大雨将至。行到山坡之上,突见前面地上摆了几根树枝,挡住道路,两人勒马不行,江万青道:“好贼子,出来见见吧。”
山坡旁树林之中一人笑道:“季老前辈好不客气,说好一起,怎么叫也不叫我们一声。”三人从树林中走了出来,正是沈放三人。
季开吃了一惊,道:“你们怎么……”
沈放笑道:“有百花谷的人在,季老前辈那点蒙汗药只能当当佐料。”
季开哦了一声,道:“我倒是忘了,百花谷各种灵药天下无双,花姑娘自是得了真传。”一声长叹,道:“那凶手刀法出神入化,此去凶险,一个不慎就是有去无回,你我萍水相逢,三位何必定要涉险。”
沈放道:“前辈说哪里话来,无方庄下遍地金银,我等岂可错过。”
季开道:“好,好,没想到老朽一把年纪,半只脚踏进了棺材,还能遇到三位这样的朋友,当真是足慰平生。好,我们就一起去看看这无方庄究竟有哪路神仙鬼怪。”
不多时已能看到府院,只见烛火通明,果然有得人在。几人下了山坡,来到府前,只见府门仍是紧闭,门旁挑着四个灯笼,照见门头的匾额,此时却是有了“文范遗风”四个大字。
花轻语问道:“这无方庄原来的主人姓什么?”
季开道:“乃是姓龙。”
花轻语道:“挂出来的匾额,如今主人姓陈了?”
古时府院都要挂匾额,《说文解字》语:表经义、情感为“匾”,表达建筑之名称性质为“额”。又按《宋史·舆服志》中载:只有宰相和亲王的住宅能称之为“府”,寻常官员只能称为“宅”,百姓称之为“家”。不能随意书写,逾越则是重罪。但也少见有人直接挂个牌子,写上某姓之家,而是多加褒誉,以彰显门第,或是添诸吉祥风雅之语。
“文范遗风”四字,出自东汉陈实。陈实写作陈寔,乃是东汉名士,谥号“文范”。梁上君子的典故便是出自此人。
饥荒之年,有小偷去陈实家偷盗,陈实发现了,整理衣冠,召集儿孙训话道:“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斯。”儿孙问何人,陈实手指房梁,道“梁上君子是也。”贼人惊惧,下地求罪。陈实给了他绢两匹。事情传开,当地盗贼遂绝。后世一见“文范遗风”四字,便知这家主人姓陈。
但宋时多见“义门传家”,而“文范遗风”四字渐少。唐陈氏第七十世陈旺以“至公无私”立家,以勤俭耕读传家,孝义相处,建书堂、立家法、敬友邻、睦家人,为天下敬仰。唐昭宗御笔亲题“旌表义门陈氏”,自此陈氏有“义门”之称。
季开道:“虚虚实实。”对江万青点头示意。
几人站在台阶之下,沈放仍是将木盒从马上取下,负在背上。
花轻语皱眉道:“什么破东西,整天背来背去的。”
江万青上前拍门,刚敲了两下,院内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应道:“什么人?”
江万青道:“在下临安府振远镖局,有货物送到府上。”
老人嘟囔几句,似是在埋怨不该这么晚送来。
江万青道:“东主着急的很,我等紧赶慢赶,一刻也没敢耽误,还请老丈行个方便。”
门内老人道:“那你等等。”不多时,侧边一扇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弓着身子葳葳蕤蕤的老仆探出头来,问道:“什么东西?交给我便是。”
江万青道:“东主所托,要亲自交给此间的主人。”
老仆道:“那请几位随我来。”仍是半开着小门,等几人都进了门楼,又把房门闩好,拿起地上一盏灯笼,当先引路。
门楼边是个小小的门房,看来是老仆所居。过了门楼,下来几级台阶,迎面一块汉白玉的照壁。
季开眼神一扫,见雕的却是孟尝君的诸多典故,三国拜相、鸡鸣狗盗等等。雕工精美,人物传神,显是出自良匠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