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的舅舅名叫杨成,是个鳏夫,无儿无女。
刘宝一家六口,老母杨氏,妻子李氏,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穷苦人家,又不识字,不会取名,就叫大丫、二丫、三丫。那个给沈放拿热布敷头的便是大丫,刚刚十一岁,二丫九岁,三丫刚刚五岁。
杨成也是个破落户,没有正经生计,与人帮闲工,年齿渐大,活也越来越少。
家里也只两间房,一个小院子,自己住在前屋,在灶台边上铺了几块木板当床。刘宝一家六口挤在后屋,那屋子不过一丈六七宽,一丈多长,家里连一张像样的床也没有,只能找些砖石垒个底,架上几块木板。
即便如此,这样的床也只有两张,杨氏和刘宝夫妇各自一张,三个孩子都睡在稻草上。沈放来了,刘宝就将自己那张床让出,自己和几个孩子睡在一起。
沈放从未见过如此贫困人家,当真是家徒四壁,除了地上几块木板,靠墙一个柜子,家里破破烂烂,一件像样的家具物事没有。
刘宝每日早早出去干活,做些什么却是不说,沈放也装作不知。但刘宝每日出去回来,身上就是一身屎尿味,院中还有一个挑子,两个大桶,更是屎臭难闻,沈放也约莫猜到。
刘宝做的是挑粪桶的活计,这活看着肮脏,却是得来不易。
宋朝有街道司,也管处理垃圾,粪溺,招募民夫来做,虽是辛苦低贱,赚钱也少,却是个长久活。宋时从商不易,严查严管,城里的百姓大多没有土地,难寻生计。
丐帮长老蒋绪中说的不假,临安城赤贫的穷苦人不下二十万,大量的游民、破落户、雇工、闲人、兵痞、江湖艺人、私妓、乞丐、流浪者、帮闲。这些人活在最底层,有上顿没下顿,说朝不保夕,那是毫不为过。
刘宝这挑粪的活有的是人抢着干,乃是他舅舅杨成拼着老脸,又送了不少礼才求来。
又过一日,这日中午饭后,跟刘宝说了会话,借机道:“刘大哥,我这右手伤的不轻,我开个方子,你帮我买些药来。”
他清醒之时,便想了此事,手臂虽然还是动弹不得,但既然疼痛,应是未伤根本。骨头既然无事,思索再三,还是先试着活血化瘀。他自己的“阳极丹”过于刚猛,却并不合用。
刘宝大字不识,家里自然找不出笔墨,沈放说了几遍,叫他把几味药名字牢牢记住了,又从身上掏了十六七两银子出来,递给刘宝,道:“这银子刘大哥先拿着。”
他见了屋里光景,自然知道刘宝手上窘迫,听他说要买药,脸上就有为难之色,却不好意思说,沈放身上余钱也是不多,都掏了出来。
刘宝还想推辞,被沈放一把按住,道:“治的是我的伤,自然该花我的钱,刘大哥莫要推辞。对了,你再多买些肉来,还有米面油盐之物,也多买一些。”
刘宝急道:“这如何使得。”
沈放适才吃了中饭,此时宋人已多是一日三餐,但刘宝这样的穷人家仍是一日两顿。
北方吃面,南方吃米,临安城中,家境殷实的人家,则多吃小米干饭或是蒸饭,而穷人家,只能以饘粥面饼度日。
这两日沈放虽是躺在床上,却看的清楚,只自己和杨氏的碗里有些米粒,刘宝夫妻和三个孩子碗里的粥直如清汤无异。
饭尚且如此,更别说佐饭菜肴,自己碗中竟然每顿都有几片肉,杨氏一家每餐只有一些腌菜佐饭。那腌菜不知道腌了多久,颜色漆黑,也分不清是何物腌制,就是如此粗陋的腌菜,每个人碗里也分不上几块。三个小女孩,一个个都是头发枯黄,面黄肌瘦。
刘宝做的活虽下贱,却还算拿的回钱。李氏缝缝补补,整日也不闲着。就连三个孩子,也每天帮着做些杂活。家里有盏破油灯,每每要亮到夜半三更。李氏带着大丫在灯下做活,两个小女才能早些睡下。一家人如骡马一般辛苦。
按理说他一家日子不该如此糟糕,可刘宝舅舅杨成病重,整日卧床吃药。也正因此,他也才想让妹妹杨氏过来临安,一来自己有个照应。二来自己死了,这两间老屋也算是个家业。
可杨氏来了临安,也是一病不起。她年岁已大,从扬州府一路过来,旅途辛劳,来了又有些水土不服,天气一转冷,就生起病来。家里有两个病人,家境顿时惨不忍睹。
沈放看在眼里,心下难过。自己来了,更是叫这家人雪上加霜,单是二丫与自己擦额的热水,怕都是一笔难以承受的负担。见刘宝还要推辞,道:“你若将我当作外人,我当下就走便是。”
到了晚上,沈放挣扎爬起,非要和他们一家一起吃饭。他是怕刘宝仍是单独为他做饭,却叫老人和孩子啃硬饼吃腌菜。
桌上果然有肉,三个小孩已是双眼放光。二丫、三丫看爹娘脸色,真的分给她们肉吃,抢到一块,二口就下了肚。大丫夹到碗里,舍不得吃,一小口一小口的咬,二寸来长的一块肉,十几口咬完,还剩下一多半。想了一想,夹起放到母亲碗里。
李氏微微一怔,夹起那块肉,却又放到了刘宝碗中。
沈放双眼一湿,扭过头去,装作没有看见。想到林府大宴,酒池肉林,林家兄弟勾心斗角,脸上在笑,心里却不知想些什么。眼前一家人有口肉吃,却是彼此推让,又发自内心的欢喜满足,孰上孰下又岂是一句话可以说清。
刘宝带回来的自然是猪肉。宋之前,猪肉都属于低贱之物。即便如此,猪肉也要一百二十文左右一斤,穷苦人家也就逢年过节能买上一些。要知道一斤米不过五文钱,一斤猪肉顶的上二十多斤大米。
刘宝一家自到临安,只怕就没买过肉,眼下看家里光景,米也没有多少。救了沈放回来,却硬挤出钱来给他买肉补身子,连老母舅舅也不得尝。一念及此,沈放心中又是一酸。
又过两日,沈放自觉大有好转,拿起归元剑出门。
他这几日虽是举步维艰,脑海中却是波涛汹涌,对柯云麓、解辟寒一战虽是凶险,但他对剑法的领悟却又深了一层。两招意剑功夫各有所得,更见精纯。
沈放心道,“烈阳”绝不仅仅只是乱人视线,剑法如此之快,看准敌人破绽,用来抢攻或是反击,那是再好不过。
“渔舟唱晚”平淡中暗藏杀机,更是叫人防不胜防,招法本就是以克敌制胜为上,若只用来乱人耳目,反是落了下乘。
但真正的收获却在这两招之外,他会的剑法和各种兵器不少。原先杂糅百家,拼凑起来的功夫,如今也有了不少新的领悟,也需演练一二。
出了门,沈放才注意到,这附近所居都是穷苦人家。窄小的巷子两旁,都是低矮的破屋,少见砖瓦,泥墙茅草,穷阎漏屋。脚下都是烂泥,前几日下了两天一夜的雪,如今雪慢慢融化,地上污浊不堪。道上随处可见垃圾杂物,便溺人粪也是时有所见,鼻端总能闻到一股腐臭之气。路上行人,都是面黄肌瘦,低着头走路,拿眼角瞥人。便是小孩子,也不见活泼嬉闹,拖着长长的鼻涕,一脸茫然,瞧着他发愣。偶尔遇到一条狗,也是骨瘦如柴,癞癣毛秃。
这刘宝住的地方,正是丐帮长老蒋绪中提到过的下里。数百户千余贫民,挤在城东这一块狭长的低洼地里,死气沉沉。头顶天空也是一片阴暗,似是阳光也不肯照进这里。
若不是身临其境,怕是谁也想不到,几里之外,却是楼阁锦绣,歌舞升平。
走出一里地,见路边有个土地庙,空无一人,断壁残垣,早已破败不堪。天下的土地庙都小,这一个也算有模有样,只是被一堆破烂房子围在当中,外人少至,渐渐败落。
沈放推门进去,庙里的土地公公塑像半截倒在地上,土地婆婆倒是完好,头顶的屋顶也破了个大窟窿,月光透过屋顶直照下来。
沈放随手将土地公的半截身子放回原位,看了一会,两个像都不大,高不过二尺。土地公慈眉善目,一手持拐杖,一手持金锭。土地婆像略小一些,是个富态婆婆,也是一手持杖,一手拿如意。
年久失修,两个神像都失了颜色,显得灰蒙蒙一团土气。沈放出了会神,脑海中似有熟悉之感,思绪一下甩远。好半天功夫,这才走到后面院中。
后院三面围墙已经塌了两道,还有棵枯树,墙角几篷衰草,愈发显得凄凉。
沈放却是满意,在此处练功,想来不会有人打扰。他取归元剑在手,右手持剑,但竭尽全力也不能将剑举起。归元剑虽重,也不过十四斤。右臂伤势之重,看来尤在他意料之上,沈放摇了摇头,此事也着急不得,只能慢慢休养。将剑换到左手,试练剑法。
自那日死斗之后,沈放还是初次握剑,左手使剑虽甚不习惯,却也勉勉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