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汾阳道:“先前张先生是如何说的,叫诸位静候,莫要离席走动,怎么,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明白么?”
那人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但心中不服,眉头一皱,索性破罐破摔,道:“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两位若是有命,吾等自当遵从,何必言语模棱两可,叫吾等莫衷一是,妄自猜度。”
张敦涛一旁摇头道:“还有人提醒你等,不是一次,而是三次,如此还不明白,你这脑子也是堪忧。”
郭汾阳道:“你叫李枫是吧。张、郭两位先生离去未足一刻,你便开始说话,两个多时辰,足足说了三百七十八句,四千九百余言。你这话未免也太多了一点。”
沈放看看台上台下,心道:“此间果然都是耳目,想来这些扮作侍从下人的,也都是些高手。”
李枫面上潮红,知道今日过后,自己“碎嘴”的名声只怕再洗刷不去,又羞又恼,道:“如此试探,实乃小人行径,非堂堂正正君子所为,不劳尊驾相逐,吾亦不堪为伍。”
张敦涛摇头笑道:“此中有礼、有诚、有信、有诺、有曰君子慎独、有曰君子警闻、君子坚忍不燥,何以言小?如你之言,张良桥下三拾履得了黄石公兵书,汉景帝一双筷子舍了周亚夫,这些在你看来,都是小题大做了?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小不忍则乱大谋,事无曰小,何其曰大?”
张敦涛乃是当今大儒,李枫不敢再辨,只得垂首躬身,拱手道:“弟子受教。”
忽又有一人起身,拱手道:“蒙某有一言。”
张敦涛道:“蒙书章,你名字并未列其中,又有何言?”
蒙书章恭敬道:“小生乃是为鼎州辛兄鸣不平,适才辛兄虽有言语,却始终是劝诸位安定,也不曾离席,为何他也名列其上。”
张敦涛笑了一笑,道:“辛礼平,你可要自辨两句?”
鼎州辛礼平缓缓起身,面上也是遗憾失望之色,起身后却是面色一整,正色拱手一礼,诚恳道:“小生愚钝,未能尽解其中真意。未能守律尊信,行为与犯禁无异,实是无话可说。”
张敦涛点了点头,道:“能举一反三,孺子尚是可教。你一直想来书院读书,因你辛氏一门家学渊博,你所爱金石之学,书院中也无名师,是以一直未曾允你。此番过了新年,你便收拾一番,来书院吧。”
辛礼平大喜,一躬到底,道:“弟子领命。”
几家欢喜几家愁,落选之人,如辛礼平这般心服认命的,只怕不过一掌之数。
此间不少人都是千里迢迢而来,在此莫名其妙沉沙折戟,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一人阴阳怪气道:“若是我等忽然腹痛,也要在此台上就地解决不成!”
此人声音虽轻,却如何瞒得过郭汾阳耳目。郭汾阳冷笑一声,道:“你在学堂里读书,突然来了屎尿,不举手跟先生说,难道都是拉在堂上?三岁小儿都懂之事,你也拿出来问!”
众人忍不住发笑,先前说话那人更是面红耳赤,心知只怕不需半日,自己“屎尿屁相公”之名,就要不胫而走。
不管众人心思如何,毕竟已是木已成舟,四十三人尽被黜落,再难更改。
一群人发了些牢骚,还是离席而去。
七十二人,去四十三,还余二十九人。这其中云锦书先前说到的一干才俊,居然只落去鼎州辛礼平一人。
剩余人不知不觉都是挪动座位,集中到一处,彼此也都拱手为礼,互致问候,场上气氛倒比之前和睦许多。
众人本道,接下来不是吃饭,就是书归正传。
谁知郭汾阳轻飘飘说了一句,道:“三日后辰正,仍是此台相会,诸位莫要迟了。”说完便与张敦涛甩手而去。
众人有了前车之鉴,倒也不觉突兀,也不急着离开,就在台上攀谈寒暄。
众人都知,眼下剩余二十九人,后面必有一番较量。彼此都非泛泛之辈,多认识几个朋友总是好事。
沈放七人都是武林中人,形象气质都与一干学子秀才不同。只是剩下这些读书人,无不八面玲珑,有心结交之下,自然也是不愁没有话说。
一时轩辕台上,笑声不断。
云锦书与栾星回两人都不拘束,言笑晏晏,与众人打成一片。欧阳宗言和林怀风两人也是能说会道,游刃有余。
反是沈放、战青枫、雷武龙三人略显有些局促,似是难以融入这些读书人。
过了半个时辰,众人才依依不舍言别,更有瞧的上眼的,彼此相约这几日出来聚会。
云锦书、栾星回、欧阳宗言和林怀风四人都有人相邀,沈放三人偶尔有人相问,也不是真心相约,不过客气客气而已,三人自然也是推辞。
出了书院,沈放也是摇头,心道:“这乾元会叫人如此期待,开起来却也太过儿戏。”只觉意兴索然。
注:关于商人的诚信和奸妄,有两个故事分享一下。南宋王明清的《摭青杂记》有这么个记载:宋代东京樊楼旁边,有一家小茶坊,买卖十分兴隆。北宋熙宁元丰年间(公元1068~1085年),一位姓李的士人与朋友在此店饮茶,匆促之间,将一个装有几十两黄金的钱袋遗落。数年之后,李某再次来到这个茶馆,与同行的朋友提起这桩往事。店主听见,立即插话说:“官人所说的这个钱袋,被小可拾得。如果你说的数额相符,便可领去。”李某极为吃惊,兴奋地说:“店家果真拾得,我当奉送一半。”店主笑而不答。随店家去看,茶坊中有个小阁楼,收藏了大量顾客遗失之物,有雨伞、木屐、衣服、器皿之类,每一件都用纸条标明:某年某月某日,某种形状的人遗失。店主在楼角寻得一个小包袱,仍原封未动,李某报了包中黄金的块数和重量。当面打开检点,所言相符,店主立即全数交还失主。李某取出一半要送给这位至诚君子。店主却推辞说:“小可如果重利轻义,早就全部藏进自己腰包里了。”于是,李某感激万分,在座的顾客们也都以手加额,大为称颂。
清人沈起风《谐铎》卷七《鄙夫训世》中则有一个奸商故事:说徽州有一个商人,起先只带千钱外出做小生意,后来成为一个富翁。回到家乡,吹嘘说自己有致富奇术,所以很快就积资百万。于是,乡里闻风赶来,登门请教他的致富奇术。这个商人待客人坐定,遂开口说:“求富不难,你们先须治其外贼,后须治其内贼。那么,起家致富之道,就已经学得一半了。”
众人忙问:“何谓外贼?”商人道:“外贼有五:眼、耳、鼻、舌、身是也。”闻者震惊,但思其必有高论,乃细听他说奥妙:“眼睛贪恋美色,而娇妻艳妾之类,没有金屋岂能藏娇?我出数贯钱,买一个丑妇,不去管眼睛爱不爱看,照样可以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耳朵喜欢听悦耳之音,而笙歌乐部之类,又都是花钱的大项。不是拿银子供养着,哪里请得到堂唱,留得住家班?我就跑到田头垄上,听听秧歌,权当作丝竹清音了。鼻子的毛病,无非是要摆上宝鼎,买来龙涎,香气满室,又是一重摆设之累。我才不愿去闻其香呢。我终日躺卧于马粪堆里,也觉得挺快意啊。至于山珍海味搜罗毕致,无非是受了舌头的欺骗。我择食而不辨其味,根本不去管舌感鲜美那一套。每天喝酸腐的菜粥,也未尝不饱。最后再说说这笨笨重重的大块身体,真正臭皮囊一个,但是也是为祸最深的一个。夏天要穿细葛,冬日须裹重裘,实际上不过为他人看来美观而已,破损的却是自家辛苦积累的血汗钱。我上尊皇古之制,剪叶为衣,结草为冠,从头到脚,一文不费。这就是我治这‘五个贼’的法门。”闻者或颔首,或茫然,或做沉思状。
过了一会,又忙追问:“何谓内贼?”答曰:“内贼亦有五:仁、义、礼、智、信是也。”闻者变色,更洗耳恭听。“仁为首恶。所谓博施广济,要真那么做,尧舜也受不了。我在神前立过誓,永不妄行一善。这样一来,省却多少挥霍白费的冤枉钱。匹夫仗义行侠,威风是一时得逞,然而倾家荡产,到头来也是自受其苦。我想得干脆,见利忘义,落得一生享用。至于礼尚往来,古人也太不怕麻烦了。我的宗旨是来而不往,先占人便宜。智慧这样东西是造物主最忌讳的。有智慧的人必至空乏贫穷,所以我一辈子只求糊涂混沌,这样便可常保中庸,常守清福。信用如果真去履行,千金一诺,那更没甚用处。不妨口头上非常慷慨,内心存着机巧,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个没有信用的人,那样永远也不会有人登门造访,麻烦请求。此五者即是我除这五个内贼的要诀。精而明之,不爱脸,不好舌,不惜廉耻,不顾笑骂。长此以往,则百万之富,简直易如反掌。”
闻者无不绝倒。
注:周亚夫乃是西汉名将,治军有方,曾平定七国之乱,官至丞相。其性情耿直,后渐为汉景帝不喜。汉景帝欲立新太子,召其进宫,设宴招待。想试探他脾气是不是改了,在他面前放了大肉,却不给放筷子。周亚夫很不高兴,向管事要筷子。汉景帝笑道:“莫非这肉还不能让你高兴吗?”周亚夫羞愤不已,不情愿地向汉景帝跪下谢罪。汉景帝刚说了个“起”,他便马上站了起来,不等汉景帝再说话,就自己走了。汉景帝摇头叹息,认为周亚夫刚愎自用,没有臣子该有的顺从,对自己的无礼试探,反应尚且如此激烈,将来又如何能辅佐年轻气盛的太子,遂逐渐疏远。后周亚夫之子为置办陪葬的甲胄,得罪工匠,被人告发,周亚夫不知何事,觉得被冒犯侮辱,绝食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