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翁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呵呵一笑,道:“哪来的黄口小儿,读过几天书,就在这里信口雌黄。老汉又不是和尚,什么渡人不渡人,不合适便是不合适,你道我骗他么?”
宋源宝不以为然道:“练武之人也能学琴棋书画,就学不来你这雕功?当真是岂有此理。”
老翁笑道:“是么,那你说说方才我雕的那是个什么人?”
那老翁不过雕了个形状,能勉强分辨是个坐着的人形。宋源宝瞪大眼睛望了望,道:“这有什么难猜,胖胖的,还坐着,必定是个佛像!”
老翁哈哈笑道:“说了你们没有这天分,还要胡猜。”
沈放道:“圆雕之技法,面面俱到,难在四面八方,皆需入眼。造型之初,由表及里,常言‘留得肥大能改小,惟愁瘠薄难复肥,内距宜小不宜大,切记雕刻是减法’。常人下刀,唯恐失手,无不小心谨慎,前辈却是信手拈来,随心去减。”
木雕如今大体分为三种,便是圆雕、根雕、浮雕三类,其中圆雕便是立体雕刻,力求与实物真人相似。
老翁略一点头,道:“还算懂点门道,这又如何,莫要以为说几句好话,便能糊弄老夫。”
沈放道:“非也,晚辈视老丈下刀,如持刀兵,肃穆杀气,一往无前,雕的这应是一员武将。”
老翁哦了一声,面露惊奇之色,道:“还有呢?”
沈放道:“这木中精神已存,却是一股浩荡忠义之气。在下斗胆一猜,莫非是关将军?”
老翁更是惊奇,道:“不想如今还有人懂得观器之术。”
沈放所说关将军自然就是关羽关云长。关羽自隋唐开始进入武祠,乃是作为武圣人姜太公的配祀武将,起初并不特别。宋太宗赵匡胤甚至一度以关羽功勋不著之由,将关羽像请出武祠。
宋徽宗时,朝廷急需一位忠义的偶像振奋民心,关羽以千里走单骑等事迹被选中,先是封为忠惠公,又加封为武安王、忠义武安王。南宋朝廷继续加封关羽为壮缪义勇王、英济王,在各地大修关庙。关羽由此一跃成为香火极盛的神祇。
而在北地,因思念故土,忠义关公更是万民礼拜。
沈放道:“略知毛皮,不敢言懂。晚辈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老翁道:“想说就说。”
沈放道:“一木可为神,一木可以为佛,木尚可塑,何况人乎?”
老翁摇了摇头,道:“这木头和人可不一样。”转身回屋,走到门前,又开口道:“你爱来就来,爱看就看吧。”
沈放朝阴长生抱拳一礼,道:“告辞。”
沈放帮他说话,但阴长生恍若未闻,对三人看也不看,只是站在树下,对着那半截木桩发呆。沈放对他说话,他也是毫无反应。
三人离了村子,宋源宝一脸钦佩之色凑到沈放身前,道:“沈大哥,那什么浩然忠义之气,怎么看出来的啊,教教我好不好?”
柴霏雪一旁装作漠不关心,却也竖起耳朵来听。
沈放笑道:“我哪有观气的本事,其实我见过差不多的一尊关公像,试他一试,竟然猜对。”
宋源宝大失所望,道:“沈大哥你好会唬人。”柴霏雪秀鼻微蹙,一脸果不其然之色,快步走到前面。
宋源宝又道:“这人好生古怪,好端端的学什么刻木人?”
沈放道:“他想学木雕,又有什么奇怪?”
宋源宝摸摸脑袋,道:“学那个干什么?那老头子莫非是个高手?”
柴霏雪接口道:“我先前也是怀疑,那老汉对江湖人毫不畏惧,对那阴长生跟脚似也清楚,莫非也是同道中人。但瞧他行动脚下,又不像练过武。我见院中有几个木雕,当真是惟妙惟肖,形神兼备,与寻常所见人偶大是不同。所谓行行出状元,此人就算不是武林前辈,也是位高人。”
沈放点头道:“是,我感觉此人身上那股匠气,不在封万里之下。”
宋源宝道:“我明白了,触类旁通,那大个子倒也不笨,想偷学人家的雕功,练自己的武功。”
沈放摇头道:“你感觉不到他身上有股沉沉忧郁之气?或许他真的是对江湖厌倦了。”
说话间,三人回到大路,远远见纥石烈光中站在车下,正与一人说话。万卷书躲在一旁,却对几人用力挥手。
沈放脸色忽变,一伸手,道:“你的剑借来使使。”他南海子猎苑被人偷袭之后,随身带了一剑,方才却又落在车上。细想之下,为何宋源宝和柴霏雪都是剑不离身,自己向武之心,确是已经几近消磨殆尽。
宋源宝微微一怔,将手中莫问剑递过,道:“怎么了?”
沈放道:“有仇家来了,一会你带着光中兄和万卷书先走。”
宋源宝道:“为什么,我帮你啊!”
沈放道:“救人再说。”
柴霏雪冷哼一声,道:“柯云麓?正好试试咱们的‘灵心同鉴’。”
大车之旁,正与纥石烈光中说话之人,正是柯云麓。沈放心知自己不是对方对手,但心中一股复仇之气,却是血涌上来。
他不是有勇无谋,更不是胆怯之人,柯云麓显是制住了纥石烈光中,自己不能不救。存了请柴霏雪帮忙的打算,正想着如何开口,柴霏雪却是先说了出来,心中也是一喜,道:“好!”
沈放也不躲藏,大步向前。
未到近处,就听纥石烈光中大声急道:“沈兄,快走!”
沈放拔剑出鞘,道:“放开光中兄,来吧。”
柯云麓面沉似水,随手一拂,纥石烈光中哎呀一声,摔倒在地。万卷书急忙上前扶起。
柯云麓自怀中掏出一本书,正是《天地无情极》,慢慢放到车上,道:“书我带来了。”
沈放道:“好,杀了你我再看。”
柯云麓道:“好,我杀了你再拿走。”
沈放冷哼一声,抢先一剑,直刺柯云麓前胸。剑到中途,忽然变向,一化为三,连削柯云麓左肋。
柯云麓动也未动,眼看沈放剑已刺到,忽然一道银光冲天而起。
沈放急退,那银光跟着追至。“嗤”的一声,已将沈放胸口划破,血光飞溅。
沈放大骇,他许久不曾与人动手,练功也是荒驰,此际出手,剑法自是大打折扣。但柯云麓刀法之快,却是大大出乎意料。
两人曾交手两次,一次雪夜巷中,一次在西湖之畔,柯云麓武功不俗,但似还使不出如此快刀。
柯云麓乃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对后辈出手,居然一上手就动了兵刃,更是毫不容情。这一下,就连沈放也未料到,被他一刀撩中。
柯云麓一刀得手,如影随形,人已贴近沈放,刀如批练,直奔沈放咽喉。
柴霏雪也未想到,两人一招之内就分出胜负,眼见沈放受伤,急忙出手。她不愿偷袭,轻叱一声,以示提醒,长剑直刺柯云麓后心。
沈放单足点地,倒跃而出。
柯云麓不理身后柴霏雪,斜刺里一个箭步,已经赶上沈放,手中刀光闪闪,迎头罩下。
沈放见他刀光如一堵墙一般,自己根本看不清来路,若是惊惶躲避,必被寻到破绽。一咬牙,长剑乱舞,牢牢护住头顶。
长剑一出,却是迎了个空,随即银光一闪,自己喉咙上已经架了一把雪亮长刀,正是“青眼”。
柴霏雪急急收手,她就见两人兔起鹘落,然后双双停住,自己未到近前,沈放已被人制住。
沈放自己也觉匪夷所思,他只道自己和柴霏雪两人联手,与此人也可一战。随知未过三招,自己生死已尽在人手。一瞬之间,心如死灰。
寒气一闪而没,柯云麓竟是缓缓收回刀去,道:“这一刀还给你。”
沈放深吸口气,道:“你看懂了多少?”
柯云麓摇了摇头,道:“此书太过深奥,我参悟不透,但这半年以来,我一日练刀六个时辰。”他自妻子死后,一度灰心丧气,武功遭遇瓶颈,已是久无长进。
解辟寒死后,他退出玄天宗,每日练功,竟是轻轻松松过了关隘,武功大大进了一步。
沈放这才知小觑了对手,柯云麓使的仍然是“断骨残刀”,但刀法之快,自己完全抓不住路数。
柯云麓道:“使你的意剑。”
沈放心中苦笑,他如今左手使剑,就算勉强使出“烈阳”或是“渔舟唱晚”“天地囚笼”三招,怕是也奈何不了对方。
宋源宝已经从车中拿出沈放长剑,在一旁也是跃跃欲试。
柴霏雪冷冷道:“护着光中公子,这里不要你插手,你要是敢不听话!”
宋源宝吓了一跳,道:“干嘛这么凶!”
柴霏雪已闪身到了沈放身旁,低声道:“他刀法太快,不能叫他近身!我主你次!”一语说完,斜着连退两步。
沈放立刻明白柴霏雪之意,道:“好。”看柴霏雪手中寒芒闪动,瞥了一眼,却是吃了一惊,柴霏雪手中所拿,竟是“回雪剑”。
此前柴霏雪虽一直带着此剑,但剑未出鞘,他也未留意,此番亮剑出来,他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剑大师封万里所铸的三剑之一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