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观泰叫人在屋里摆了几个菜,都是青菜豆腐之属,酒倒真有两壶,叫萧平安也一旁坐了,屋内再无外人。
少林寺戒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乃是最原始的典籍《阿含》中佛陀所宣五戒。梁武帝亦有《断酒肉文》。唐初,李世民曾特许少林寺不戒酒肉,还有石碑留存。但随后仍是恢复如初。
在少林寺中饮酒,自有不敬之嫌。但送菜过来的小沙弥明明瞧的清楚,各个都当没看见。
萧平安一直以来,对这位师公都是害怕。平日在衡山遇到,都要远远躲开。今天竟然一个桌上吃饭,叫他也是如坐针毡。
陈观泰今日情绪不佳,连喝了几杯。见萧平安屁股沾个凳边,坐个笔直,筷子也不敢动,忍不住好笑,道:“臭小子,怕什么,师公吃了你不成!”
萧平安就怕他跟自己说话,忙道:“不敢不敢。”
陈观泰瞪眼道:“什么不敢,我不敢吃你么!”
萧平安更慌,脱口而出道:“不是,不是,是,是,是徒孙不好吃。”
陈观泰哈哈大笑,道:“说你小子胆小吧,邱步云那样的高手,你也敢去打。说你胆子大吧,我呸,你瞧你个夯货。见人不敢说话,在山上也没个师兄样子,见个小姑娘,就只会脸红。你奶奶的,你个臭小子哪里像我当年!”
萧平安这才笃定师公并未生气,总算放下心来,小心翼翼道:“徒孙如何能跟师公相比。”
陈观泰翻眼看他,道:“你很了解师公么,你知道个屁。”
萧平安面露景仰之意,道:“师傅师娘都说,师公天赋异禀,天下无双,以一己之力,重振我衡山派。”见师公面前酒杯空了,拿起酒壶,给他满上。
陈观泰看着他给自己斟酒,面露意兴索然之色,待萧平安放下酒壶,仍是兀自出神,好半天功夫,方道:“呵呵,天赋异禀,天下无双。就算说的是练武,如今天下,也就那燕长安当的了这四字。”
萧平安奇道:“燕大侠比师公还要厉害?”
陈观泰道:“说你蠢就是蠢,这还要问,老夫八十多岁才灌顶,他才多大,这中间可差的大了。”
萧平安低头道:“褚掌门说,师公是因为操心衡山派的事情太多,练武才耽搁了。”
陈观泰摇头道:“这些都不过自欺欺人,你有旁骛,人家就没有么。人这一辈子,路都是自己选的。能不能走到,全在自己。什么形势,时间,阻碍,都是狗屁。”
萧平安虽不敢接口,却也觉师公说的有些道理。听说燕长安自出江湖,便是个惹是生非的主,什么事麻烦他就偏要去管。
陈观泰道:“非常之人,当有非常之志。燕长安自是武学奇才,一出江湖便是震惊千里。但他能有如今成就,仍是叫人吃惊。”望望萧平安,道:“他十年自斗力境上段直入灌顶,听说是因为你那义弟?”
萧平安点点头,道:“徒孙听说过一些,燕大侠自觉害的义弟家破人亡,又连累义弟身受寒毒之苦。他闭关数年,强融‘大龙行天决’与‘焚冰诀’两门奇功,就是为的身入灌顶境,为我兄弟治病。”
陈观泰默然片刻,道:“至情至性之人,天道有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萧平安又倒上一杯。
陈观泰连饮两杯,忽然问道:“你师傅可对你说过,我衡山派过去的事?”
萧平安道:“说过一些。”
陈观泰道:“说来听听。”
萧平安想了一想,道:“师傅说,我衡山派之前,也是遭遇挫折。八十年前那场劫难,因为我派乃是发起之人,不遗余力,损失也是惨重。派中寥落,一度只剩十余名弟子。”
陈观泰面露积郁之色,接口道:“十七个,是十七个。我跟老祖还有家父前去少林,衡山派还是千余人的大派,等我回到衡山,连我在内,已经只剩二百一十三人。又过十来年,每况愈下,终于只剩十七个。”
萧平安知师公伤怀往事,愈发不敢接口。
陈观泰道:“你可知这天下盟明明如同镜花水月,可为何大伙还都是赞成?”
萧平安连连摇头,他和沈放等人聊天,也都觉得这个“天下盟”各派毫无诚意。
陈观泰道:“只因老一辈全都知道,这武林一旦纷乱起来,是何等一般惨状。八十年前,泰山派蒙冤不假,但如他一般,甚至更加倒霉的,也是大有人在。天下武林会盟,要去燕京斩首金国皇帝。结果中了埋伏,彼此各自猜疑,撤退之时,便已经人心惶惶。未等离开燕京,便开始内斗。金人趁机在中间挑拨离间,收买拉拢。
“江湖一直乱了三十余年,北派武林几乎全军覆没,少林、恒山、华山几家,全都闭门不出。天下武林,关系错综复杂。今天你杀了我外甥,今日我宰了你徒弟,内斗不止,仇恨越发不可收拾。
“直到后来金人野心越来越大,妄图将江南武林一并消灭,扶植了魔教出来。武林同道,这才同仇敌忾,摒弃前嫌。魔教覆灭之后,痛定思痛,武林才得安稳。这四十年,才有如今之兴旺。吃过了分崩离析的苦,那姜子君一提会盟,谁敢反对。掀起武林祸乱的罪名,是谁也承担不起。”
萧平安这才明白其中关键,各大门派愿不愿意是一回事,相不相信是一回事。敢不敢反对,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众矢之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陈观泰又道:“你不知道,衡山派过去之艰难。你师公我一直到五十余岁,如履薄冰,日日都是提心吊胆。我派掌门师祖战死,后任掌门未等回山,跟着仙去,回到衡山,家父已经是衡山掌门。我派因是挑头之人,中间明请暗压带胁迫的事情也干了不少。见我派衰落,来要说法找麻烦的越来越多,哪个月不死几个师叔师伯。渐渐师叔师伯都要死没了,身边的师兄师弟也跟着死。不知道哪里出来这么多仇家,还有受不了自己跑掉的。我二十岁那年,终于剩到上下十七人。再加官府盘剥,险些连宗门基业也失去了。”
面露寂寥之色,过了良久又道:“家父整日忙着应酬经营,哪里还有时间练功。他自嘲乃是衡山派历任武功最低的掌门,泰山派如今受过的冷眼,我衡山派一样不缺,全都经历过。”
萧平安想到褚博怀师徒,心中不由也是一阵辛酸。
陈观泰道:“我习武甚早,起初确是一帆风顺,七八岁就已练气有成,能与成年人交手。师祖都说,我乃衡山派百年不见的奇才,是以家父去少林也带着我。我自己也觉得,日后什么灌顶身知,都不在话下,甚至想做天下第一高手。”嘿嘿一笑,道:“臭小子,你也这般想过是不是。”
萧平安吓的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不成的。”
陈观泰瞪他一眼,道:“凭什么你就不能,那孙弘毅都说你日后能是天下第一,我衡山派的弟子,凭什么不能出个天下第一!”
萧平安不敢回话,心中却道,师公你都做不了天下第一,我更加不成,再说,做天下第一有什么好,树大招风。我听说寄幽怀老爷子在燕京,都有人敢去找他,想要一举成名。
陈观泰自然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又道:“等再回来衡山,一切却是大变模样。内忧外患,家父也没时间管我练武。你自己练武也该知道,咱们练武的,哪个不能吃。以前我是山珍海味吃到想吐,后面连想寻块肉解馋都难。你别笑,衡山上有的是野兽鸟雀,抓到能吃么?先要换钱啊,山上的柴米油盐,外面的应酬往来,那全都是钱。家父一件袍子,也是从开春穿到来年。这日子越来越难,慢慢连饭也吃不饱。即便如此,我二十六岁,也打通了八道经络,距离斗力境中段已只一步之遥。可这个关口,却是遭遇瓶颈。”
萧平安惊讶道:“中段真有瓶颈么?”知道不妥,急急住嘴。
陈观泰斜了他一眼,忽然想将这小子赶了出去,道:“你给我闭嘴,不叫你说话不要说。”
萧平安连连点头。
陈观泰接道:“这练武之事,越是着急,越是事倍功半。加之衡山派越来越是惨淡,我终于忍不住离山出门。”叹息一声,道:“其实我就是不辞而别,家父日益衰老,派中又是无人,我也受够了那些杂事,对振兴衡山派已是毫无信心。”
萧平安心下也是难过,师公如此对自己直抒胸臆,叫他又是惶恐,又是感动。想到衡山派辛苦崛起的难处,也是感同身受。
他入衡山派之时,衡山派已是复苏。但师傅师娘都是经历过艰苦时日,也时常对他说起。但今日师公所说,很多师傅师娘也未提及。而他自己年少更没少吃穷困的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