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直之亲自取一把钥匙,里面汉子同取一钥匙,同时扭动,方才开启铁门。
沈放暗暗点头,这铁门之固,怕是要燕大叔拿归元剑才破的开。
一旁王独鹤却道:“你们家这点出息,每次都要来上一遭,还真有谁敢来偷了抢了去不成。”
颜直之道:“祖宗遗物,不敢马虎。”
顺着条甬道走了两三丈,方才见一间石室。看门的两条大汉点燃墙上灯烛,不知用的是何处来的蜡,竟是不见一丝烟火之气。
石室居中一幅挂像,绘的正是琅琊颜真卿。沈放看了几眼,忍不住腹诽,此人白白胖胖,哪里与自己像了!
中间一张汉白玉的台子,上面端端正正,摆着一只玉盒。
颜直之神态恭谨,躬身拜了三拜,这才接过一副丝质手套,戴上之后,轻轻启开玉盒。盒内黄色丝缎为衬,其上放着尺许长一卷卷轴,通体仍是一黄缎包裹。
颜直之神情愈发肃穆,双手将卷轴取出,一条大汉搬开玉盒,颜直之将卷轴放于石台一侧。
沈放站在一旁,屏息凝气。首先映入眼帘,便是卷轴外包首题签。上以瘦金体题文,居中大字“唐,颜真卿,祭侄季明文稿”。左侧两行小字,“大气凛然,特立而兼括。忠臣烈士,道德君子,端严尊重,畏而爱之。”最后的落款是个像个“开”字的画押。
沈放微微一怔,这花押他倒是知道。梁楷仿宋徽宗花鸟,也具此花押,乃是宋徽宗独有的“天下一人”。
颜直之道:“此稿一度流离,后入我大宋宫中。徽宗官家下旨重新装裱,亲题内外签,后又赐还吾家。”
古画作,特别是五代以前的画作本幅上多不署名款,而是由内签和外包首题签标明作者。这内外签一般都是收藏者所加,必要有时代、作者、品名,关于此物的重要信息或是心得,以及收藏者落款。题签至少有两处,一是位于画幅之前的里题签和位于外包首上的外题签。
画幅内的题签常会省去朝代和作者姓名,而外包首题签必须完整。且标明的画家姓名,均是全称,中小名头的书画家更是如此,绝不舍其姓氏。此种规矩,千年不变,直到清代的《石渠宝笈》都是如此。古往今来,书画之鉴定、查阅和著录,多以原物的外包首题签为准。
颜直之将卷轴徐徐展开,卷首题签只有“祭侄季明文稿”和“天下行书无二”两行字,仍是宋徽宗的瘦金体手笔。再展开来,一幅写于黄纸之上的墨宝展露真容。
《祭侄文稿》与《兰亭集序》一样,皆是草稿。
天宝十五载(756年),安史之乱。颜真卿堂兄颜杲卿父子拼死抵抗叛军,先是颜季明被擒杀害。后城破,颜杲卿一家尽皆被俘。安禄山自认对颜杲卿有提拔之恩,遭颜杲卿痛斥。安禄山大怒,当其面,将其幼子颜诞、侄子颜诩以及部下袁履谦,先后砍去手脚。
颜杲卿与袁履谦皆不屈服,痛骂安禄山,被施以活剐碎割之刑。颜杲卿被割去舌头,仍是骂不绝口。
乾元元年(758年),天下稍定,颜真卿命人到河北寻访颜杲卿与颜季明一家的首骨携归。援笔作文之际,悲愤交加,情难自禁,一气呵成此稿。肝胆俱裂之伤,跃然纸上。
沈放凝神观看,书法自不必说,便是他一个外行,也瞧出一个个字恣意灵动,浑然天成,遒劲舒和。书中颇多涂抹之处,开篇尚工整,越往后越是杂乱。
王独鹤上前,一改先前放浪形骸的模样,也是仔细观看。颜直之亦不出声。
沈放看了一阵,却始终不得要领。他在脑中努力回想《天地无情极》之上云龙野叟对此书的言论,却是除了悲愤之情,从心所欲之外,再想不出更多。《天地无情极》全书本就重意不在形,他从中感悟的也绝非其中的文字。
眼前这幅字,自是书法之巅峰。但对自己却并无太多触动,远不如宿州所见老者手书。这自然并非那老者书法高过颜真卿,但究竟关键何在,他一时也是摸不着头绪。
过了一刻钟功夫,颜直之以袖遮面,不叫唾液喷到书上,低声道:“小友可看好了。”
沈放一样遮面,点头称谢。
颜直之慢慢卷回卷轴,原样放回玉盒。随后几人离了地下石室,又回书房。落座之后,颜直之方问道:“小友有何高见?”
沈放急忙起身,道:“不敢不敢,小子不学无术,如何敢置喙。”
颜直之道:“学无先后,但讲无妨。”
王独鹤一旁笑道:“你看了人家的宝贝,岂能不考你一考。你小子小心点说,别连累老夫跟着你丢人。”
沈放面露难色,知道今天不说两句,决计混不过去,想了一想,先道:“这书法文字中的奥妙,我懂的不多。”面色微微一红,又加了一句,道:“小子乃是江湖学武的粗人,实是不懂书画。说错的地方,两位莫要见怪。”
颜直之笑道:“见你随身带着宝剑,我就猜到一二。这武林之中,可也不乏奇人。更何况,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看小友器宇轩昂,也非凡品,定有真知灼见。”
沈放大窘,不知他是客套,还是有意叫自己下不来台,干咳一声,道:“这书法的妙处,我不是很懂。寻常书画,看去无外美与不美,骨架协调。这一幅字却是透着一股沉痛切骨之意,以情动人。”
颜直之呵呵一笑,端起面前茶碗,小酌一口。
王独鹤道:“此书有名,十个人有九个知道如此说。你再不拿出点真东西,我老脸就要给你丢尽。”
沈放忍不住挠头,心道,你这老家伙拱什么火,我有个屁的高见。硬着头皮道:“此书自‘维乾元元年’到‘蒲州诸军事’,乃是一笔写就。书中可见沉重之意。特别是开首几字,落笔缓慢,笔锋凝重,字迹整齐,章法和谐。想是作者带着沉重之心开卷,一面心伤,一面又在构思作文,故而慢且重。”
颜直之微微颔首。
沈放接道:“自‘蒲州刺史’至‘阶庭兰玉’句,新蘸墨而书,却非一气呵成。至‘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句,中有停顿,自‘赠’字又再落笔。想是下面有季明之名,致使他心旌震荡。‘赠’字前二十余字,笔锋更加厚重,想是书者情绪渐起,不能压抑。后面二十余字,书写忽快。想是沉重渐作沉痛,有不吐不快之感。”
颜直之和王独鹤都不作声,书房内忽然一静。
沈放凝神回想,徐徐道来,已无暇去看两人神色,自己语气也跟着沉重,接道:“五十余字,蘸墨方淡。想是前一番蘸笔,既久且浓。但随即蘸笔落书,首写四字,‘方凭积善’,又立刻划去。书者似是觉得,此处写的太多,文字渐去堆砌,有拂本心。随后我记乃是‘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闲衅,称兵犯顺。’二十余字,便将墨写尽。这二十余字间架飘离,已见怒意。”
颜直之慢慢将手中茶碗放下,略一犹豫,放于一本摊开的书上,未发出一点响声。
沈放接道:“第四次蘸笔,自‘尔父竭诚’,又二十余字,其中两处涂抹,尔父之后,接连涂抹两次,才改‘竭诚’两字,原似想写作被胁迫。此处写到其兄与侄罹难经过,书者伤痛已达顶峰。”
“此句未完,笔尤为浅。书者却再次蘸墨,重重落下。此处写两人殒命经过,七十余字,多次涂抹,写到笔迹轻淡,仍不肯止。枯笔渐多,章法左右,飘忽不定,书法也自行草转为大草。激愤之意,不可抑制。渐至挥洒自如,百无禁忌。其中‘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之句,几是不忍卒读。这一段文字大小错乱,厚重不一,密处不透风,疏间可走马。书者似觉纸张书桌太小,一股冲天怒气,要冲冠而出。此处伤悲之中,已尽显愤恨之意。”顿了一顿,又道:“我若在旁,怕是心中惊惧,气也不敢出。”
颜直之轻轻转头,望了一眼王独鹤。王独鹤微闭双目,轻轻吁了一口气。
沈放又道:“书者六次蘸墨,先是补了一个‘亲’字,此字之上‘首’字笔触纤细。书者补的极为工整,似是已经压抑住了愤懑之意。但随即又是一处涂抹,改弦更张,换了措辞。至此之后,又蘸墨一次,笔迹从厚重到结尾之潦草。我只看到重重的空虚之意。”
王独鹤睁开双目,虽只单眼能视,却是精光一闪,道:“空虚?”
沈放道:“是,小子不懂书法。但后面这几行,看着厚重飘逸,但与前面截然不同。字里行间尽是深深的无奈与无力之感。最后这‘呜呼哀哉’四字,书者似强撑着写完。”
现在好像越来越看不进去电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