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三月二十九。
感知到武笑酒的气息莫名其妙消失,王锲与薛元柏皆在起身醒来后、第一时间赶到了他的住处。
接着,二人便见到了那一幕…
虽在他们意料之中,但仍是最不愿见到的一幕。
为稳定军心,二人立即草草替武笑酒处理了遗体仪容,王锲从家族库房挑了一副精美的黑铁棺椁、并由薛元柏将之带回了雪皑峰去。
随后,二人便派来士兵、封锁了该住处。
来到雪皑峰,二人紧急召会了王伊宁、武浩、钟弘、薛离枢等人,向他们告知了这一消息。
见到父亲遗体的武浩,情绪虽十分激动、但仍旧克制了住,没有爆发出来。
与锲伯、元柏叔相同,在昨天见到父亲将酒壶抛下山崖时,他就已多少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唯独不愿相信,敌军中有人能够瞒过他们所有人的感知,深入到山庄内部动手。
然而,此事始终还是发生了。
在王锲与薛元柏二人的严令下,此事目前必须搁置、切不可开展任何调查动作,同时在接下来的时日里,也务必进行严格保密。
不许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伊宁的父亲。
此时,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士气’在战争中的重要性,遂皆竭力忍住心中的万分悲痛,各自只简单地祭拜、哀悼了一番过后,便纷纷离开,继续回到了军中各自的岗位上。
战争…仍在继续进行!
……
当天,白蟒山往南数百里外。
敌将段云勇率六万大军,穿过了被焚烧干净、再不复存的松海后,进入了气候寒冷的清州北境,并继续一路向北行进。
变回‘黄总管’模样的秦瑝,却是未再现身。
在和平年代没有任何领兵经验的段云勇,只在出兵前数日、才经过了短暂的准备而已。手中虽准备着一张朝廷据有的、清州地形的详细全图,但一场大火接着一夜大雪过去,走出松海废墟,眼前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已是根本分不清自己在哪个位置了。
迷茫的段云勇,遂只有看着天找到北方,而后向北行军。
随着大军一路北进,天地间的寒风也愈发刺骨,雪层也愈发加厚,本可日行百里的步骑大军,如今只有日行最多四十里,并且还是愈发的步履维艰…
而在大军出了废墟、行进了约三十余里,来到了一处看似不易中伏的高原地后,眼见全军进入疲态,段云勇遂下令、旧地扎营休整。
终于,就在这时:
呜呜——
“冲啊!”
“杀!”
在此周围坡下埋伏已久的王氏部队见状,趁敌下马扎帐之际,便立即吹响号角、擂动战鼓,在先发而出的漫天箭雨的掩护下,从被雪覆盖的坡下猛冲而上,杀向了朝廷军去!
领军者,正是武浩与钟弘!
披着百斤板甲、手持丈长马槊的重骑部队,携着极强的威慑与杀伤力,才现身在高原地上,便立即引得朝廷军是大惊失色…
“不要慌,将士们!迎战!”
主帅段云勇虽也吓了一跳,但见到领军者不是王伊宁,随即也‘勇’了起来,飞快上马、拉缰冲出,身先士卒的迎向了箭雨与冲阵的重骑兵,直奔向了敌将武浩与钟弘…
敢于如此迎战,段云勇是出于自己在军中‘是个武林高手’的形象。
然而在昨日与武笑酒的战斗中,他其实是已受了严重的内伤,为了稳定军心,这才需要假装毫发无损,并孤自迎战两名敌将。
铛——
三人骑在马上,在高原地的中央彼此兵器交碰,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同一天,清州东部得白蟒山沿海各港、有段家水师出没的情报,也第一时间传回了白蟒山总部。
王锲也立即指挥下令在沿岸各水寨早布设好了的王氏驻军、同样及时进行了还击,还是由于地形上的绝对优势及‘以逸待劳’的缘故,段氏水师要强取防守得滴水不漏的白蟒山东岸各港是极为不易,在几近冰封的海域上、段家当天便折损了许多船舰…
从这一天开始,两军…便算是正式开始全面交锋了!
……
万里之外的南方,渚州宫城。
总兵府内,戒备依然严整、旌旗仍旧飘扬。
而此时在府上主事的,却是位披一身红铠、挂玄色披风,肤白貌美、面容隽丽、眉眼间英气十足的女将军。
此女正是总兵夫人、前火龙宫少主,晁天云之妻、焦烨之女——
荧梦!
原本负责镇守宫城的是晁天云的一位得力副将,然而,由于渚州各地晁天云旧部的战况激烈且复杂,这位副将便在得到将军命令后、选择了交权于夫人,率兵出城、支援各地而去了。
而曾经的荧梦,本即是周蓝的得力弟子、火龙宫的下任宫主,不仅有着完全足以自保的傍身武功,在军政事务、指挥调度方面也同样有所造诣,加之其复杂的身份所带来的名望,坐镇宫城可说是绰绰有余。
随着兵变发起,每日发回宫城的军报是愈发增多。
而无论多少事务,在荧梦手上皆可处理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城中百姓几乎流传起来、甚至都开始默认以为,晁天云不在时,她,便是晁天云!
此刻的总兵府中,暂未收到最新战报的荧梦,正背着两手、在公堂前的小院当中来回踱步…
儿子小晁则坐在公堂里,认真且安静的读着兵书。
自从昨夜睡梦中突然惊醒后,她便一直有着种不详的预感。
吱吱吱…
正此时,院内唯一的一株紫藤树上,隐约传来了几声刺耳的鸣叫,不由得吸引了荧梦的目光。
枝稍深处的根末间,一处不知何时搭建起的鸟巢中,正有只雀鸟在扑腾着双翼,尖锐的叫声令人十分不适…
荧梦还能依稀看见,巢中尚有几只雏鸟在仰头张喙、嗷嗷待哺。
看样子,应该是一只留在巢中照顾雏鸟的雌鸟,在等待着觅食雄鸟的归来,而它突然开始扑翅、鸣叫的原因,也是显而易见:
有只硕大的乌鸦飞进了茂密的藤冠间,显是要攻击那座鸟巢与雌鸟!
随即,荧梦微微眯眼、欲要仔细看清楚…
很快,两鸟间的搏斗便开始了!
然而,孱弱的雌鸟显然不是饥渴乌鸦的对手,双方的尖喙连连啄出,羽毛拔落,很快,雌鸟身上开始受伤飙血、逐渐不敌…
最终,乌鸦杀死雌鸟、将它那抖动中的尸体叼出鸟巢,从空中丢落。
接着,便飞回巢中,残忍的蚕食起了剩下的雏鸟们来…
令观战中的荧梦感到莫名其妙的是,这一幕…却看得她十分不适,甚至…有一股揪心之痛。
嗒嗒嗒…
很快,一阵疾驰马蹄声响起,便见一名身着轻装的士兵骑着马冲进了公堂小院中,也将荧梦从中惊醒了:
“报!——”
士兵勒马停蹄、飞身下马,见了晁夫人便立即单膝下跪、开口严肃道,“禀告总兵夫人,一艘未带炮火与士兵的秦家船只靠近南港,说是有要事求见夫人,请求靠岸。”
“秦家船?”
荧梦神情逐渐变得严峻,“船上来者…是何人?”
见到娘亲的反应,心智聪慧的小晁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同样放下竹简,转头看向了小院方向去。
“是秦家二当家,秦蕙。”
士兵继续道,“港口士兵已问过他们,但秦小姐坚持要独自见夫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先说是何事…”
“蕙姨?”
小晁脸上顿时是眉头紧锁。
“还能是何事?”
荧梦语气平静的应道,“让他们来呗。”
“…是。”
士兵得令后,随即转过身去、骑上马离开了总兵府。
这时,荧梦仿佛又预感到了什么,目光下意识地瞥向了地上那只受伤惨死的雌鸟去,接着,又看向了身后公堂里的儿子小晁,自始至终是神情凝重、不知该说些什么…
……
约莫二刻钟后,有名无实的隼阳门副门主、秦氏副族长‘秦蕙’便在两位秦氏长老的陪同下,来到了戒备森严的总兵府内。
随行在他们后面的,还有八名秦家士兵。
八名士兵分别抬着两架大棺材,穿过一众宫城百姓及士兵的目光才最终来到总兵府。
走到这里,已有许多人猜出其中是些什么了。
走进小院内,八名士兵放下了棺材,秦蕙及两位秦氏长老则是面朝荧梦、恭敬作揖鞠了一躬。
“…师姐,好久不见。”
“见过晁夫人。”
此时,坐在公堂最高处主座之上的荧梦并没有作出任何应答,只是从桌上拿起自己的佩剑,缓步走下台来,罔顾危险、走进院内,来到了众秦家人面前。
这一刻,荧梦看向秦蕙的眼神,较比以往已是冷漠了许多。
秦蕙则是满目愧疚,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向师姐…
围着两樽大棺材转了一圈、同时伸手在上边轻抚了一遍过后,荧梦只神情平静的步回了公堂内,看向了儿子去:
“小晁。”
“…娘。”
小晁遂应声站起了身,即便是个孩童,也已察觉到现场无比凝重的气氛了。
往常娘与蕙姨见面,可从来不是眼前这样的。
“娘问你——”
荧梦背着两手,两眼充满威严、居高临下的看着儿子问道,“如果…你的至交、至亲、至爱之人遇害身亡了,你…会怎样做?”
“这…”
小晁眉头蹙起,“这还用说吗,当然是为他报仇了!”
“那…如果残害他的人,也是你的至交、至亲或至爱呢?”
荧梦继续问道。
“那我、我…”
如此一问,显然是将这个七岁的小男孩给难住了。
“师姐,你无需如此。”
秦蕙此时抬头开口了说道,“小晁他还小,显然不该背负这些,而这场战争…也并不是他的错,都是我们…”
“是吗?”
荧梦转回身来的一句发问、打断了秦蕙的话语,“师妹,你是不是想说,在战争中,所有人都是无辜的呢?”
“这…”
秦蕙虽想点头,可在这一刻,依然是迟疑住了。
“师妹,你我相识近十年,你有什么难处,我清楚得很。”
荧梦平静的说道,“可如果…事情能已发展到这个地步的话,你再带着族人来找我,不论你们想说些什么,其实…都已经没有必要了。你应该明白的,事到如今,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晁夫人,我劝你想清楚再回答。”
此时,秦蕙身后的一名秦氏长老开口了说道,“现在停战的话,于你我双方都有好处!我们小姐可以保证,让你焦家得保一方安宁。如果你们执意要继续的话,那待我们秦家的战船开到宫城港、开到你们焦家岛上,到时,死伤再进一步扩大,那时候…才就真的为时晚矣!”
说着,长老的目光便瞥向了晁夫人身后的小晁去——
“到那时…恐怕您与晁将军的小儿子,也要提前背负上…这悲惨的命运!”
“长老!”
秦蕙立即看向长老,眨眼示意着什么。
“这位长老请放心。”
荧梦眼神坚决的应道,“我理解师妹的难处,但同时…我也更明白我父亲与丈夫的所求所想,我很清楚在做什么。所以,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还请诸位…留下东西,就此回去吧。”
秦蕙听罢,登时表情愈发犯难、连连转头看着两位长老…
“呵,这可不行,晁夫人。”
秦氏长老的态度则更加决绝,“既然您拒绝停战,那么这两件东西,我们也不能留在此处了。也不怕与您说,我们正打算要派出船只运送,万里迢迢北上,送到白蟒山去,到阵前给王家反贼们展示!”
荧梦听罢,竟是依然能维持着平静…
未久,便见她缓缓打开腰间的布囊,取出了一柄长近数寸的飞刀来。
秦蕙及院内众士兵见状、登时都吓了一跳,站在秦蕙身后的两位长老见状,也立即伸手搭到腰间,一副预备拔剑的姿态…
然而,荧梦却是抬起头,看向了那株紫藤树去:
嗖——
噗嗤!
飞刀脱手而出、刺穿片片藤叶,精准地命中了鸟巢前、那只满嘴血腥的乌鸦,且是一刀刺进心脉,使那乌鸦瞬间停止了呼吸与心跳,坠落下来…
啪的一声,成了掉落在地的第二具鸟尸。
如同白蟒山王氏的图腾是蛇,黑翳氏图腾是牛一样,隼阳岛秦氏的图腾正是‘鸟’!
在一群秦家人面前杀鸟,无疑是刻意要激怒他们。
“…无所谓,送去吧。”
荧梦此时才开口道,“如果我是那只雌鸟,那王家…伊宁他们,便是这柄飞刀。我相信…我拼死做不到的事,伊宁会替我完成的。想必你们也清楚得很,你们族长秦瑝…从来就不曾是伊宁的对手,这回…定是也一样。”
“…哼。”
“那就没得说了,晁夫人。”
两位秦氏长老明白了话中之意,遂抬手抱拳、故作礼貌的告别后,转身便命士兵再抬起两樽棺材,要离开总兵府去。
众士兵欲上前阻拦,但也在荧梦的示意下、纷纷止步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