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轻轻地将购物篮放在收银台上。
收银的姑娘抬头看他,稍微愣了愣。她没见过这个人,那是一个大概二十多岁的青年,左眼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很难让人不留下深刻的印象。青年暗灰的瞳孔里有淡色的光,细长的睫毛微微卷曲,那是一双阴郁的眼睛,像是诗人的眼睛,有着这些富有文艺气息的人们的感性和忧伤。
“只有这些,谢谢。”青年朝姑娘微笑。
他的嗓音柔软而低沉,和他的气质颇为相符,姑娘觉得他的声音就应该是这样。
姑娘回以微笑,随后低头将篮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扫码。篮子里的东西没有什么特别的,一盒鸡蛋,一捆榄菜,盐油都有一些,就和那些平常来补充家里储备的主妇们没什么区别,剩下的就是毛巾牙刷之类的日用品。姑娘心里甚至有些失望,她原本还想趁这个机会看看这样一个饱含忧郁气息的男子到底会买些什么特别的东西,结果却和大家没什么不一样。
“一共两百四十七。”姑娘敲了敲键盘,“有购物卡可以打九五折。”
“我有卡,刷这个就好了。”青年从外套里取出皮夹,抽出里面的超市购物卡,递给了收银的姑娘。
姑娘接过卡,愣住了。
“怎么了?这张卡不能用么?”青年有些困惑。
“不,不,没事,卡没有问题。”姑娘赶紧摇头,她拿起扫码器对上了卡背后的条码,“我以前没见过你,没想到你会有这里的卡。”
“你最近才在这里上班么?”青年恢复了微笑,细声细语地问。
姑娘歪歪头,不明白青年口中的“最近”算是什么样的概念。她已经在这里打工将近一年了,小镇里常来超市的人她基本都认得脸,也许还能叫出名字然后和他聊上两句,可是这位青年她却从未见过。青年的卡上刻着日期,是两年前的六月印的卡,那时候姑娘还没有来到这个城市里。
“两年前我还不知道这个镇子的名字呢。”姑娘笑着说。
“你是学生?”青年问。
“对,你怎么知道的?”姑娘有点诧异,她并没有告诉过青年自己的身份。
“你是从外地来的,来这里上的大学,你是大学生。”青年分析着,“所以你在来这里之前并不知道这个没什么名气的小镇的名字。”
“是啊,我就在那个,那条街的对面,那所大学。”姑娘有点开心,为青年指了指方向,“你应该知道那个大学吧。”
“当然知道,我就是那个大学毕业的。”青年点头,仍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哦,原来是学长。”姑娘更吃惊了,她没想到这个眼生的青年竟然是毕业于她的学校的前辈。
“我那个时候也曾在这附近打过工,在外求学多多少少会有这些烦恼。”青年说。
姑娘抿紧嘴唇,她感觉自己就像被看穿了心思一样,在这个神秘的青年面前她藏不住一点秘密。她出自单身家庭,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因为车祸去世了,她的母亲收入微薄,供她读完高中已经是极限,每月的生活费和大学高昂的学费让想继续升学的她只能做出这种选择。每一周里有四天她都需要五点半起床赶来超市值班,十点之前要回学校赶上早晨的课程,晚上还得继续回来值班到十一点。即使是周末她也要坐上两个小时的公交去给初中生做家教。一年多都是这样过下来,从租来的屋子赶到这里再到学校的路程已经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可以在里面看到些许坚强呢。”青年突然笑起来。
清晨淡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户缓缓地流进来,把青年的侧脸照耀得明亮起来,那一瞬间他的容颜仿佛希腊雕像那般精致无缺,那股阴郁迷人的气质完美得体现出来。他虽然突然说起莫名其妙的话,但是这句话偏偏就像一支锐利的箭精准地扎进了姑娘的心上。
她的母亲因为过度劳累患上了脑中风,贫困补助加上打工所赚也无法让她解决所有问题,她三番两次想过退学照顾母亲,但是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打这两份工已经抽干了她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即使是这样也无法让她支持自己将剩下的学业完成,这简直就像是残酷的现实在强迫着她放弃追逐自己的梦想。
或许她真的有着所谓些许的坚强,但是这份坚强却仍然无法让她度过这样的困境。
“只有这些了,对么?”姑娘将东西都放进塑料袋,连卡一起递给了青年。她微微偏转过头,不去和青年对上视线,因为青年刚才的那句话让她觉得自己情绪不太稳定,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去面对青年。
“嗯,就这些,谢谢。”青年接过塑料袋,看了看里面,然后点头。
“嗯......”姑娘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你似乎从一开始就憋着什么问题想问哦。”青年半睁着的迷蒙双眼异常敏锐。
“没什么,只有有点好奇而已......”姑娘现在才知道自己老早就被发现了心事,觉得有些尴尬。
“我并不会在意的,你尽管问就好了。”青年又一次微笑着,语气温柔轻和。
“你已经一年多没有来过这个超市了,为什么今天会突然过来呢?而且还买的是这些日常用品......”姑娘结结巴巴地把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
“这么无聊的问题,你还是忘了吧!”姑娘很快就改口了,她觉得有些过于羞耻,赶紧捂住了脸。
青年的神色忽然变了,刚刚还面带微笑的脸上五官凝重了起来,他懒散的眼神破碎了,锐利的光从瞳孔深处深处直逼出来,可那只是一个瞬间,只是一个眨眼,青年又恢复了之前的笑容,姑娘怀疑自己的眼睛出现了幻觉。
“不回答也没事的......”姑娘越来越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也没什么,只是,一个很久不见的女孩回来了,久违地,替她做一份早餐罢了。”青年轻轻地提起塑料袋,缓缓离开了柜台,扭头浅笑着说,“家里没有鸡蛋了,她喜欢吃煎蛋。”
姑娘开始有些疑惑,可她仔细想想又觉得青年的话没什么问题,那个女孩大概是这位青年很重要的人,久违的重逢本就是一件令人喜悦幸福的事情。不过能被这样和善细心的青年视为重要的人,是哪个女孩拥有这样的福分呢?
“那么,再见了。”青年已经走到了门前的毯上。
自动门在他的面前“哗”地打开,在他迈出店的那一刻,他回头看向一直注视着他的姑娘,轻轻拍了拍自己胸前的口袋,然后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姑娘还未来得及理解清楚青年这样做的含义,门已经自动关上,那修长的身影逐渐远去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探了探自己围裙胸前的口袋,却从里面摸出了一张工整对折着的纸片。姑娘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放过这样一张纸片在口袋里,这件工作用围裙是从超市员工休息间的柜子里取出来的,穿上之前她还特意检查过口袋里没有别人落下的东西。可是到底是谁可以在她不察觉的情况下把东西当着她的面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呢?简直不可思议。
姑娘好奇地打开纸片,想知道里面到底写的是什么,可当她看清上面的内容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纸片,而是一张现金支票,章已经盖好了,出票人那里印着蜂伞生物。这些都不是让姑娘愣神的原因,真正让她吃惊的是金额那一栏,手写着的贰仟万元整让姑娘的大脑几乎宕机。
这对每天挣扎生计的她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姑娘瞬间明白了这就是青年做出那个动作的原因,是他用不为人知的手法在她面前写好了金额塞进了她的口袋里。姑娘猜不透青年的真实身份,只知道这位自称的学长隐藏的很深,又或是曾经与她有着类似的经历,总之他看透了姑娘的所有的思想,他知道姑娘的难处,这笔钱是青年对姑娘的怜悯。
两千万,这是姑娘不敢想象的数字,也许凭她现在的境况,一辈子也无法看到这样的金额,她现在就可以抛去一切劳苦,享受和她同龄的人应该去得到的美好和快乐,去把以前受过的委屈和痛苦全部弥补回来。在这个本该打扮得如花朵般美丽的年纪,试着踩上高跟提前体验成年人的世界,提着包和别的女孩子在一家家店前评价这些衣服好看与否,从那些同班的男孩子面前走过收获大批的眼球和低声赞赏,她也曾幻想过王子般完美的异性出现在她的面前发誓守护爱护她的一生。这些所有因为她的不幸所失去的东西,这一瞬间只要靠她手中的纸条就可以全部弥补回来。
可是姑娘在这巨大的诱惑前,脑海里仍然蹦出了“可是”的字眼,她从幻想里跳脱了出来,从那个身上穿着华美礼服,头戴白银皇冠,脚踩水晶高跟的角色里走了出来,她在这一刻又变回了站在客厅目睹着盘子碎落,母亲重重摔倒在厨房里的那个年幼的孩子。
姑娘打开了柜台门,冲出了超市,她想要把支票还给青年,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青年早已消失不见身影。蜂伞生物,她知道这个公司,在药物开发和基因工程项目的研发进展上频频捷报,姑娘也经常在新闻上见到这个名字,也许只要去那里就可以再次见到青年,还能顺便表达谢意,可是这样的巨款并不是姑娘所需要的。
正当姑娘这么想着,一辆鲜红的阿斯顿马丁急停在她的面前,姑娘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车窗缓缓降下,里面坐着一位盘着头发的年轻女人,妆化得很浓,她目光锐利,衣装整洁端庄。
女人狠狠地瞪了姑娘一眼,嘴里小声嘀咕着:“就是这么个穷酸的丫头?”
姑娘尴尬地微笑,不敢说话。她不知道该先问对方是谁还是应该先自我介绍。
女人没等姑娘下一步动作,就已经把名片递了出来,“蜂伞生物,姚文璐。”
姑娘瑟瑟发抖着接下了名片,“您好......”这个女人和那位青年必然有联系,既然如此,姑娘决定鼓起勇气借这个机会把支票还回去,这样她才可以放下心来。
“那个......”姑娘因为过于紧张哑了嗓子,但是双手捧出支票的动作已经做了出去。
场面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女人愣了几秒钟,然后指着支票说:“我劝你还是收起来比较好,那样的金额在这种地带被人看见可就不太好了。”
姑娘涨红了脸,默默地把支票塞回了口袋里。
“也许你认为那家伙是在可怜你,但是他可不是一个因为别人可怜就会去随意施舍的人,因为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人太多了,每个都需要他这样慷慨捐赠的话,董事会大概会把这个愚蠢的慈善家踢出去。”女人紧紧盯住姑娘的双眸,“这笔钱意味着他认同你,他一眼就可以看穿一个人的本质,他欣赏你,而且,他想要送出去的东西,就一定要送到那个人的手里,他从未允许过任何人把赠品再还回给他。”
姑娘还想反驳什么,可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在女人面前低头沉默了。
突然,女人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手机接下了电话,没过多久,她突然露出无比鄙夷的神色,把一旁的姑娘吓愣了。
“他有话对你说。”女人又扭头瞪住姑娘,把手机递给了她。
姑娘轻轻地接过手机,她不小心碰到了女人的手,冰凉却柔软,有淡淡的芳香。电话那头是青年温和而有磁性的声音:“你好,又见面了呢。也许对有着尊严的你来说这笔钱像是施舍和侮辱,那种被站在上层的人低头看着的感觉很不好受,我把我最喜欢的助手特意派过来其实就是为了表达我思考欠佳的歉意,我当时只是想着你可能会需要这笔钱,却忽略了你的感受。可是我并不把这笔钱当作是施舍,这对我来说是拯救,严格来说是借此来拯救我自己,曾经的我那时在深陷绝望时迎来了我所遇过的最温柔的对待,她拯救了我,成就了现在的我。我不如她那样完美,也不如她给予我的关照那样无微不至,但至少让我把我所信仰的原则坚持下去,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这是我唯一能让自己感受到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方式。”
“还请你相信,你不是因为不幸而被怜悯的人,也不是我这个可悲之人的强行定下的寄托,但是你更不应该被命运桎梏,你的脚步可以迈到更远的地方,你有权利寻求你的梦想。”
“所以,请接收我的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