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奕佯作镇定,深呼吸了一口气,极力保持着平静。
“会稽王,你起来吧。”
“谢陛下!”
司马昱跪得双腿发麻,心内一边暗笑皇帝的幼稚,一边在埋怨桓温,莫非又要像上次一样草草了事?
等了许久,还不见桓温进殿,司马奕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开始惊慌失措,胡思乱想。
“陛下,大司马又掉头出宫了。”
“啊?”
一块大石又重重压在心头,喘不过气来。
桓温进京之后,秋毫无犯,对皇帝还谨守臣子之节。方才面君,是想询问褚家杀害南康之事,不料刚刚进宫,便碰上言川。
言川派人守卫芷宫,成皇后让卫卒找到他,拿出那封从马灯里取出来的纸笺,叮嘱说,务必要亲手交给桓温。
桓温展开一看,浑身哆嗦,血气上涌,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纸里果然包不住火,事情竟然是这样!
他再也无法忍耐,银儿临死前留下的这封信,彻底撕开了恶妇仅剩的一点遮羞布。
他改变了主意,他要好好玩玩褚蒜子……
“姐姐救我!”
褚蒜子这两日都没敢合眼,刚想入睡便被噩梦惊醒。此时,余悸未了,还在寻思,为何桓温入城之后,还没有什么动静。
无声胜有声,越是这样,她越是惊慌。
就如同待斩之人,不知刽子手那柄鬼头大刀何时会裹挟冷风砍下一样。
一个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惊动了汗淋淋的褚蒜子。
“褚建,你怎么来了,他们放了你?”
“姐,那帮乱兵说了,只要答应他们一个条件,就能宽大处理,从轻发落。”
蒜子疑道:“这个时候,还有这样的好事,什么条件?”
褚建抖抖索索拿出一张纸笺,递了过来。
褚蒜子看完,惊愕之余也颇感意外,言道:“他们是要姐下旨废了皇帝,这怎么可以?废了他,他要是咬出那件事怎么办?”
“姐,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要是不按他们说的办,褚家就全完了!褚豹,褚虎兄弟姐妹十几个都在他手里啊!”
蒜子冷哼道:“看来他桓温也有顾虑,知道能废黜皇帝的只有太后,而臣子废帝则形同谋反,哈哈,他也有怕的时候!”
“姐说的对,不过现在咱们能被他利用的也只有这一条,如果错失机会,那就性命难保了。姐,我不想死,你就别犹豫了,赶紧答应他们吧。”
“可他要是供出穆皇帝之事怎么办?”
“姐放心,他不会供出来那件事的。”
“你这么确定?”
“当然啦,供出来是死,不供出来是废,被废总比被杀要划算。”
蒜子潜心苦思得失,权衡利弊。她知道,既然提出了废黜皇帝的条件,桓温这次就不会善罢甘休,是要动真格的。
如果没有动作,他的愤怒估计发泄不到皇帝身上,只能发泄到褚家身上。
眼下没有退路了,只能妥协,只能用司马奕来替自己消灾祈福。
“那好吧,希望他不要失言!”
式乾殿上,戒备森严,石虔和沈玄率领卫卒立于殿外,金甲利戈,威风凛凛。
在众人陪同下,桓温来到殿前,翻身下了驭风马,在卫卒整齐划一的欢呼声中,昂首进入大殿,居中佩剑而立。
司马奕此时尚不知桓温召集朝议是何用意,还端坐在御座上,见桓温进来,不仅没有施礼,连正眼都没看自己一眼,心知坏了。
他自小对桓温是又怕又恨,登基之后,便伙同太后定下了除掉他的毒计,上次桓温下狱,自己还当众揭穿了他刑余之家的痛处。
而现在,报应来了,只是不知道,他会如何报复自己?
司马奕坐立不安,桓温的无视,让自己下不了台,想要招呼一声,又抹不开面子。再偷看桓温,则像入定的老僧一样,闭目养神,不言不语。
“太后驾到!”
司马奕很茫然,她已经几年不入这式乾殿,今日为何要来?
二人现在处境尴尬,只剩下唯一的一条线还勉强将他们系于一起。
司马奕不屑的问道:“太后凤驾来此,所为何事?”
褚蒜子面无表情,理都不理他,展开懿旨,亲自宣读:
“皇帝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不知稼穑艰难,不解守业心酸。不学无术,不孝不悌。今春秋已长,不理万机,日近倡优,荒淫无道,毁人伦之叙,乱长幼之节。”
阶下群臣面面相觑,弄不清太后怎么了,疯了还是傻了?
“又为群小所惑,危社稷,覆邦业,不可承奉宗庙。旨下之日,废黜帝位,降为海西公。迁居吴县西柴里,着吴郡太守府驻兵监管。”
司马奕傻了,如梦初醒,咆哮道:“你,你为何要废黜朕?你出卖朕,与你有什么好处?”
褚蒜子暗中向他使眼色,不停的微微摇头示意,司马奕也不知看清了没有。不过,桓冲带着两个如狼似虎的卫卒冲上御阶,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海西公,请吧!”
司马奕耷拉着脑袋,被押送出殿。虽然帝位被掀翻,还好,不仅保住了性命,还能保留公爵,锦衣玉食三妻四妾不成问题。
至于今后,小心翼翼,冷眼观瞧吧!
“押上来!”
两个卫卒押着一个妇人进了殿。
司马奕一看,却是丑妃柏芝儿,急忙恳求道:“大司马,手下留情,她是无辜的,她还怀着朕,哦,不,怀着本公的血脉!”
桓温冷笑道:“你的血脉?你嫔妃如云,纵欲无度,这么多年来何曾有过一儿半女?你根本就没有蕃息之能,哪来的血脉?”
司马奕争辩道:“柏芝儿腹中就是本公的骨肉!”
“好啦,可笑你冥顽不灵,替仇人养子,把司马家的江山拱手送人都不自知!柏芝儿,你自己说吧。”
柏芝儿结结巴巴道出了内情!
……
大殿之上,一片哗然,群臣窃窃私语,继而义愤填膺。而司马奕则恍然大悟,不顾颜面,破口大骂:
“褚蒜子,你害了我一生不算,还让我成为世人的笑柄,永世遭人羞辱,你不得好死!本公要杀了这贱人!”
桓温嘲讽道:“海西公,这妇人也是被褚家利用,这样对待她好吗?”
司马昱攘臂上前,慷慨陈词:“大司马怜悯之心,我等深为感动,然而这个丑妇虽是被褚家利用,但她明知是大逆之罪,仍刻意隐瞒,甘受驱遣。不是主谋,也是帮凶,兴许还坐着当朝太后的美梦,该当处死。”
“那就交给会稽王发落吧。”
司马昱恼羞成怒,不顾体面。
他怎么能不激愤,因为此女差点窃取了司马氏的江山,而这江山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身为王爷,他亲自上前,解下袍带,当众将柏芝儿活活勒死,一尸两命,毫不手软!
人道红颜薄命,可怜这柏芝儿只是侍弄马厩的一名普普通通的下人,与世无争,沉默寡言,长相奇丑,按说任何冲突都不会将其卷入。
造化弄人的是,她却因丑陋丢了性命!
所有人,包括司马奕在内,都以为这胎儿是自己的骨肉,因为谁也不会联想到,褚建为遮人耳目,会和这么丑陋的女人有染,即便要效吕不韦之举,不能进奉绝色的赵姬,也得挑个有些姿色的。
柏芝儿至死也不明白,生个孩子会生出死罪。
临死前,她双手拼命的扯着袍带,眼巴巴的望着褚蒜子,似乎在质问:“这是为什么?”
司马昱仍不解恨,高呼道:“大司马,褚蒜子偷桃换李,混淆黑白,以如此歹毒卑鄙的手段,妄图窃取我司马氏江山,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天理难容,人神共愤,该当诛三族!”
褚蒜子眼见柏芝儿事败,估计褚建是保不住了,但还要虚与委蛇,试图保住家族。
她见司马昱处处替桓温张目,恨透了他,要是时光倒转,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
“司马昱,你好歹毒,柏芝儿关哀家何事?那是海西公一时意乱情迷,酒后失态,染指了褚家府上的婢女,还强行带入宫中,褚建敢阻止吗?至于何时有了身孕,哀家又不知情,你怎能牵连无辜?”
司马昱一心要置褚蒜子于死地,厉声数落。
“哼,你是无辜之人?大司马的檄文中已经列数了你的罪状,所有的祸事皆由你而起。康皇帝,哀皇帝,庾冰一家,武陵王,殷浩,还有你的父亲褚裒,你的弟弟褚华,还有南康公主。”
“你胡说。”
“我胡说?”
司马昱很激动,竟然走向那个凤椅,在两步之外停下,中气十足的给褚蒜子下了一个定论。
“如果说这张害人无数的蛛网上挂满了多少冤魂,那你,就是藏于阴冷巢穴中吐丝结网的毒蛛!“
“一派胡言,南康之死,哀家毫不知情。”
司马昱得意道:“哦?那就是说,其他的罪恶都和你有关?”
褚蒜子一时怔住了,被狡猾的司马昱钻了漏洞。
这时,桓石虔进殿禀道:“大司马,褚建已经如实招供了所有罪行,包括在皇城墙下杀死沈玄之母、华容县里和寿州河畔伏杀大司马,还有柏芝儿之事。”
桓温冷冷道:“既然如此,还请示什么,那就依法论罪吧。”
“禀大司马,我等未经请命已经论罪了。褚建送东市腰斩,褚家上下二十四口连老带少,全部伏诛。仆佣发资遣散,所有资财府邸田产房契抄没。这是褚建的人头,属下已验明正身。”
“桓温,你?”褚蒜子哀嚎一声,发现自己好像上当了。
石虔提着人头四处兜圈子。
他要让每个人都看得真切,还特意冲到阶上,在褚蒜子眼前晃了晃栩栩如生的头颅。
“啊!”
桓温走近瘫卧在凤椅里的褚蒜子,鄙夷道:“你知道褚建临死之前说了什么吗?”
褚蒜子瞪着惊恐的眼神。
“他和褚华一样,都在咒骂他们的姐姐,说他们兄弟能有今日之灭门之祸,都是你从小娇惯他们,纵容他们,溺爱他们,让他们一步步走上绝路。”
褚蒜子的脸在抽搐。
“他还说,如果能回到从前,绝不会再做你的弟弟!”
褚蒜子痛苦的闭上眼睛。
两个弟弟的头颅都曾出现在自己眼前,一门老小被杀,褚家现在就剩下自己了!
褚蒜子心在滴血,鬓发蓬乱,一指桓温,歇斯底里道:“你,你利用我?你何其歹毒,你早就想这么做,你还哄骗我废了司马奕,你是在害我!”
桓温又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讥讽道:“你说得没错,自打我在临漳发现了你勾结鲜卑人出卖我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如果我活着,就要灭你全族。”
“你卑鄙!”
“我卑鄙吗?你害了我那么多次,我只是回敬你一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