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阴县城中,一座阔大的宅邸深处,虽是艳阳高照的白昼,但寂静的房屋因为门窗紧闭而显得十分昏暗。
屋子正中,恭恭敬敬地立着一人,几缕光线穿过门缝射在他的脸上,却是一个面容枯槁的老者。
这人,李钰应当十分熟悉,正是河阴郑家明堂暗厅两大话事人之一的千秋。
万代在板渚一战中,被裴旻击杀,现在郑善克的两大臂助只剩其一,这也正是他想尽千方百计谋求天下几大宗门联手的动机之一。
因为经历了万代之死,他对自己坐拥富可敌国的财富第一次不那么自信了,对自己的智计和算无遗策也不那么盲目了。
他现在明白,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什么阴谋诡计,什么财宝如山,也终是一场梦幻。
所以,他穷尽所有智略,施展所有的诡计,终于让几大宗门联手,趁虚进入济阴郡,并以此为根基,生生捏造了一个拜月神教出来。
经过长达三四个月的发展壮大,拜月神教的信徒粗略估计已有了十余万。
如此庞大的群众基础,让郑善克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时代即将来临。在他需要大展拳脚的一刻,他也觉得在他头上吆五喝六的几大宗门高手乃是他施展拳脚的最大阻碍。
因此,他再次发挥出超卓的智谋,开始暗中部署清除这些阻碍他大展宏图的绊脚石。
这清障的第一站,便选择在了紧邻郓州的乘氏县,因为那里有他最信任的欧阳敬怀坐镇,因为坐镇那里的阴阳宗两大长老与其他各地的宗门人物相比,功力并不算拔尖。
可是,他计划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在执行的时候会出了意外。
现在千秋就给他带来了这个意外。
此刻,千秋正面朝着屋子正中,那里黑洞洞一片,没有丝缕光线照射。
千秋看不到黑暗中的一切,但是他却十分笃定,自家主子郑善克一定正斜躺在黑暗正中那张堪比床铺的虎皮卧榻上。
作为郑善克最信任的几人,千秋还记得以前郑善克也那般坐在同样宽大的卧榻上,身边还有妩媚妖艳的白依依与他耳鬓厮磨。
可是,自从郑善克从梁山回来后,便一直一个人孤单地斜躺在卧榻上,面上再无昔日的风流邪异,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仇恨
等到他被废了命根子以后,不仅再没有离开过那张卧榻,甚或所在的房屋也将门窗封死,不让丝毫光线射到他的身上。
“欧阳敬怀被那两个老东西濒死联手一击,当场身死,现在的乘氏县已经陷入彻底的混乱之中。”
千秋不敢有丝毫隐瞒,将发生在济阴的一切如实相告,好似他身临其地亲眼所见一般。
等千秋说完好一会儿,黑暗中才传来郑善克愤怒的一声尖锐咆哮:“欧阳敬怀这老匹夫,亏我如此信任他,居然这般不济事,该死!”
千秋被这一道尖锐的咆哮刺痛了耳朵,等咆哮声止,才沉声道:“现在出了这档子事,恐怕我们的行动已经无法瞒过总坛了。”
郑善克沉吟片晌,冷声道:“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便快速传令各地行动,务必在总坛知晓了这个消息之前发动突然袭击。”
千秋恭敬回道:“是。”
说着,转身向另一处黑暗的角落里点点头,便听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自是随时守候着郑善克的近侍传令去了。
这些人,都是郑善克和千秋经过千挑万选着重培养的最值得信任的精兵强将,不虞他们的谈话会被这些人出卖。
随着那脚步声哒哒远去,郑善克沉沉叹了口气,又道:“秘密调集我们豢养的死士,并与师父取得联系,将乘氏县发生的一切告诉他。”
千秋闻言,略有些迟疑地道:“少主,无心法师他也是宗门之人,靠得住么?”
郑善克淡笑出声,回道:“他和我利益攸关,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由不得他不和我合作。现在他正是我插在拜月神教心脏处的一把尖刀,此刻若不发挥作用,将来还有何用?”
千秋恍然,躬身答道:“是,我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说着,千秋缓缓转身,迈步向外间走出去。
等千秋的脚步声听不见了,黑暗中才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一个蓬头垢面瘦如竹竿的人走到光线下,双手伸到光线的照耀下,发现那有些脏兮兮的皮肤下,却仍旧看得出肤色较为白皙。
“在嘲笑我么?!你们都在嘲笑我么?!”
发丝间两个黑溜溜的大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看着被光线照射的双手,郑善克状若癫狂地大声咆哮着,也不知道他话语之中的“你们”到底所指何人。
在郑善克紧急部署的时候,距离他那座宅邸两里之外的另一处地方,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盘膝坐在房中,闭目养神。
不过,在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中,一人却身披袈裟,头顶光亮,面色红润,看着约莫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与身周那些老者迥异。
这时,几人打坐了一会儿,那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缓缓睁开眼,对着最末端的一人望了望,开口淡淡道:“无心,北教主那边,怎么样了?约定之期将至,我们现在吸纳的狂热信徒已经接近二十万人,当是一战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闻言,隐在众长老光环下的无心法师赶忙爬到前面,双膝跪在草垫上,恭敬回道:“回禀师叔,善克那边一切进展顺利,四十万石粮草已经齐备,就等师叔一声令下,我们便可指挥二十万信徒进取河南道,继而南下江淮粮仓,与袁晁在浙东的义军合兵一处。天下,指日可待也。师叔的无上佛国,指日可待也。”
几名老者闻言,无不动容,齐齐张开双目,将目光凝聚于那光头和尚脸上,满含着期待,仿佛辉煌的前程就在眼前。
那光头和尚闻言,宝相庄严的脸上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深邃的眸子缓缓张开,目不转睛地望着无心法师,笑道:“真的么?好像这天下,取之也不太难啊。”
众人见光头和尚说的轻松,无不信心大振,眼中的狂热毫无掩饰。
可是,那光头和尚话音刚落,面上慈祥庄严的神情便即一收,换做了另一幅截然相反的模样,冷声道:“可是,如果我们自己内部存了分歧,别说取得天下建立无上佛国,就是活着走出济阴郡都会十分困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