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一个时辰。阳光愈发刺眼起来。
在后院,这无人理会的地方,有个瘦弱的身影从低低矮矮的下人卧房中推门而出,手中吃力地端着一盆刚洗完还湿乎乎的衣物……惠儿连忙把盆放在几杆木头支撑的衣架下,似乎松了口气,便提起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高陵君人已年迈,身边大事小情总少不了有人从旁服侍,而他却又衷于仆从中这个惠儿的周到入微,虽人沉默寡言,但极是合他心意。自然而然地,能用到惠儿的地方也多了不少。必然地,主人向来只能看到仆人能做出多少事.
而从不关心仆人是否已经疲倦,加之他频繁留惠儿于身边,所以……惠儿能像现在这般远离他身边,做一些像洗洗衣物这样的事情,对其来说已经算是一种休息和恩惠了。
她深呼吸了一下,很快使自己恢复平静,来到项羽眼前施礼。“……见过将军大人。”
他将目光转向她。容貌妍丽,体姿婀娜,可是在凝视美人的瞬间,项羽心中倏然一惊。“这个眼神……”
“……我们……见过么?”旋即,他犹豫着开口。
女子面无表情,可声音极是细腻:“素未谋面。将军,别过。”说罢,便朝他这边走过来,欲加快脚步绕身离开……
“等一下。”
然而当二人身影在门前擦过时,项羽蓦地叫住她。
女子身体微颤一下,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恰恰是处于一个可以躲闪开对方目光的位置。“将军有何吩咐?”
“……”迟疑,“你……是出现在画卷上的那五名齐女子之一,对么?”
“是。”她颔首含蓄一笑,“将军记性真好。”
项羽摇了摇头,“你走吧。”
女子停在原地很久,但最终仍是提步离开了。
他回过头,默然目送那个女子远去。
“不对,绝对不对……”心中暗暗生疑。“……那个清香气息,我曾经是闻到过的。”
她是谁……
…………
冲破阻挠,事情似乎变得简单了许多。然而面对着这段几步之遥的距离,事情又变得再繁琐复杂不过。
项羽撩开挡在他面前尚淋着水滴的衣物出现在她身后。
石兰的手扶在门上,一只脚已经踏入屋中……忙完晾晒,必须要收拾一下回到高陵君那里了……她提醒着自己。然而无论如何,这么短的距离之内要在一瞬间对着站在门外的人掩上门,于身于心,对她来说都好像是一件不能做到的事情。
他看她扶着门伫身于门口,不知为何,一时之间他自己也好像忘记了接下来该对着她的背影说些什么,于是只好默默僵立在衣架前面。
气息仍然不稳,可血液涌动的声音,似乎已意味了两个身影之间凝结住的一切——无端,莽撞和冲动在这个姑娘平静的肩膀后,渐渐消散于无形。心头的波澜便在如此静默中复归沉水。
“有事?”
“……”看着她的侧脸,仍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再没有其他值得希冀的了,然而……蓦然间,石兰重新关上屋门转身迎对向他。她放下手中已经空了的木盆,径直朝他走来……
这么多日来从未有过的,目光投入瞳孔,直接而锐利。
“石……兰……”从不记得她曾以这样的眼神看待过自己,当自己还是少年的时候……在记忆里,没有任何一个关于她的片段,是使人心头莫名产生如此这番复杂的。
若似被一箭贯穿,项羽怔怔注视着石兰尚在屋门时的位置,而她本人实际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半臂距离远的地方。
“若无事相告,那请回吧。我还有事,大人身边需要人。”她侧过头。
“……”
他低下头,牙关紧闭。
石兰也许已经知道他不会给出结果,漠然,于是便向着院外的方向继续前行,然而——猝不及防,身后只一步转身的声音,她的一只胳膊便被对方从身后拉住了。
“借你片刻,可以吗?”
未待答案,项羽拽着她快步往外走去。石兰只有脚下跟紧两步,才避免了被他蛮横地拽倒——可不知是怎么回事……看着身体前侧拽着她一只胳膊的他,她倏然从容平稳下来……也许……甩给少羽一个背影,要比处于身后注视他的背影,更令人不安许多吧……
眼前没有尽头的无垠黑暗使他仿佛已经脱离了世间。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心的声音,惟虚空隐含着一些若有似无,不可名状的因子,在他感触不到的地方默默流动。
漫长,或刹那,黑暗之中某种存在玩味着他的沉默,于是遥远却又清晰的声音划破了死寂。
“雪。”
冰凉的触感,淅淅的、潺潺的声音……轻轻动弹,一道明媚的光投入眼中。
刘光眯起眼,提手想掩住夺目刺眼的阳光。
一个怡静的湖畔,成荫的林下,他和那个女孩相依而坐着。
湖水倒映出两人的面容……空气微凉,又有些潮湿,但风却不大,恰恰能使他们挨着对方得些暖意却又不会被风噎住话头。
“天气真好!”
他偷偷瞥了一眼女孩的表情,对方却把头偏向了旁边别开他的视线,显然是不打算对他予以理睬。于是他又开始指着天空感叹。“瞧!今天可是连一点云都没有!……要是天天都能看到这么明媚的阳光和蓝天就好了。”
女孩嘴唇紧绷的弧线微微有些扬起的幅度,她抬起了头。
有些改观,他立刻兴奋地继续补充:“要是遇到黑云密布的日子,不仅像往头上压了块石头把人沉得喘不过气来,而且还很有可能会下大雨,还会电闪雷鸣。如果是再冷一些,甚至还会下雪!冻得人——”
“你不喜欢雪吗?”女孩好奇地问。
他被噎了一下,看着女孩的眼睛,虽然知道也许对方并不期望得到自己的答案,但他还是在犹豫一阵之后点了点头。
“……我活到这么大,感觉自己只有在遇到大叔和你以后,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喜悦和快乐。”
听到这儿,女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可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的话点醒了什么,也没有看到她脸上的惊愕。他只是沉着头,目光空洞如陷在了记忆里一个难以挣脱的区域,不能自拔。
“——但是,关于那之前的过去……就好像已经在记忆里消失了一样……只有一个零碎而且模糊的画面还会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什么?”
“那是一个覆盖了厚厚积雪的、被高高的围墙围起来的院子。天空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声音。很可怕……
“所以我想跑出去,但是……我的两条腿被厚厚的积雪压着,动弹不得。所以我一直站在那里等着,希望会有人出现,把我从这里救出去……
“过了很久很久,雪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像被针扎一样疼,我的全身都快被冻僵了,但是……但是始终都没有人来。
“我拼命地喊,可能是冷的缘故吧,我的声音都是嘶哑的,即使这样我还是拼命地喊拼命地喊……那时我有种感觉,大概就是人在将死的时候会产生的空灵吧,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恐惧也没有了。”
“那……后来呢?”女孩看着他低垂下头去,声音中不免带了份为他纠心的伤感。
摇摇头。“……后来的事情我就再也不记得了。这个情景……也只不过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钻到我脑海里惊吓我,而每当它出现时……我的周身就会产生无边无际的寒冷、阴森……还有孤伶伶的无助感。”
“刘光……”
他紧紧咬住牙。“——所以我恨那里,我恨那个阴暗的天空,我恨那个围墙,我恨那个院子,我恨那场——”
“所以,”女孩轻声打断了他,“你……不喜欢雪?”
他狠狠点头。
女孩默默地低垂下目光,把自己的下巴枕在了膝盖上。
他看到她的表情立即回过神来并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于是连忙俯下头去看她的眼睛。“月儿……月儿你别伤心啊!其实,也、也不完全是这样的,其实我觉得——”
“在我的家乡,一年中是有很多时日,都会飘雪的。”
他不出声地喃喃着,“好像……好像……”
……好像有多少次在梦境中出现过的,张开怀抱等待他扑入怀中的那个人的身影,就如同现在这样般,是迷蒙中一个高大身形的剪影……
刘光怔神,看着那只手,看着那只手后面那双眼睛,良久……
蓦地——他神色一转,愤然于表面,紧接着腾空的一只手恼火地在空中挥动,意图甩开对方伸来的那只手。
“休想再骗我!”
盖聂垂着目光,纹丝不动。“……刘光,这样撑不了多久的,拉住我,我扶你上——”
“我不相信你!坏人!”他愤怒地大叫着,极力回避着对方。“走开!”
盖聂的眼中闪过一抹被伤的愀然,那双与故人再相似不过的眼睛……故人年少轻狂的桀骜和这孩子的不羁与倔强总是能在这双眼中牵绊在一起……但是现在,那眼中的目光却露出了这么多日来男孩全部的怀疑和愤怒。
时间如同停滞,他的手顿在了空中。
刘光猜不透昏暗中那个男人的眼里藏了些什么,是羞恼?怒意?甚至杀意?……他亲眼见到他杀人,就在自己面前,那么,他会杀了他吗?……比如,轻轻推他一把,随意地把他送入万丈深渊?或者——如他所说的那样,放弃他转身离开,任他最终体力耗尽跌落悬崖?
那……自己又该期待什么呢?又该……
在恍惚间,盖聂的手已经来到他的眼前,如此近的距离,简直可以够到他的——
等等,怎么回事?!
光线虽然越来越昏暗,但是刘光仍然察觉到了盖聂令人诧异的动作——他将自己的剑狠狠插入地面,以一只脚勾住剑身,然后使自己身体的大半部分都离开了平地,以上半身倒挂着的姿势近到了刘光的面前。
“你——!”
还未来得及让刘光反应完全,更多的碎石土块砸落下来,发出零碎却撼人心魄的声响……他们的命已悬在一起,悬于一线。
绝对不容许有再多踌躇犹豫的时间去浪费了,盖聂一把抓住刘光攀着树枝的胳膊,用力朝上一掷——
一连几个滚翻,他狼狈不堪地摔回到山顶上……待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得救时,他感到脸有些疼,摸了一把,除了砂粒还有擦破皮流出来的血。
突然觉得……这里好安静。
那个男人呢?
刘光连滚带爬地回到了悬崖边上,他扒住崖边向下望去——盖聂仍然是在崖间悬着,他的剑勉强地维系着他的命,而他的身体早已经失去了平衡。
多么讽刺,天下难有人能匹敌的剑客竟然在没有敌手的情况下命悬崖边,而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本领再大,没有外力的借助他是根本无法返回到地面上来的。
刘光看着这一幕。而在他的身边,剑毅然直立着,绝不松懈。
该怎么做是好?拽住这个人的腿使出全身力气往回拉……还是握住那把剑的剑柄——把它抽出来?
意识的迷蒙中,那两个方法……似乎都对他具有某种莫名而有趣的吸引力。
……该怎么做?
“——刘光!”盖聂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有些微弱,但依然听不到惊慌。
他再次向下探出头,“你……你没事吧?”
“没事,”盖聂淡淡地回答他。“看来……你已经安全了啊。”
“只是……想问我的安全么?”倏忽,心里像有什么被摇撼甚至粉碎了一样,刘光心头搅起一阵酸楚。
“瞧,我们的位置掉换过来了,”也许是光的缘故,刘光依稀觉得他看到……盖聂好像露出了笑意。“这样算不算……”有石头砸在了他的脸上,他不得不闭起一只眼睛来,说话也变得有些费劲。“……算不算补偿了你呢,刘光?”
“大叔……”
“我知道……你是一个没有过去的孩子,十年的记忆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对寒冷和孤独的恐惧与伤痛……而我的出现没有给你半点温暖,带你走时也没有给你任何理由,所以……你一定很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