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这几日都在考虑此事,明日就要再赴险境,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卫庄大人不用担心,我既然已为人妻,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陪在大人身后的。”
身后,不是身边。刘光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资格去那个位子。作出这样的选择不是因为父母之命,仅仅是因为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银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刘光也很惊讶,“人妻”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居然没有想象中的别扭。又是一阵沉默,最终卫庄转身,微歪着头,微笑里露出几分轻佻。
“想好了?”
刘光点头。
“好——”他的眼神突然凌厉起来,凌厉到刘光突然觉得有两把利剑正向自己刺来,“如果你背叛我,我会亲手杀了你!”
“?!”刘光还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哪晓得下一刻,卫庄又变成了她初见时那个不羁青年的样子。但见他转身回房,扬扬手道:“快回你的房间吧。过了今天,就很难睡好觉了。”
不过,白凤肯定不乐意被这么对待的——刘光看着那群紧张的人,幸灾乐祸地想。却听身边卫庄朗声道:“真是可笑,赵国竟派如此胆小之人来执行任务,莫非是国中无人了?”
“你!”赵国护卫立刻怒目而视。
吴玉赶忙上前道:“诸位,这位是卫庄先生,此次是顺路助我们完成护送的。那位少年时白凤公子,这次我们进太行还要靠他领路,切不要伤了他。”
赵国人听到“卫庄”二字已是脸色微变,听到“白凤”,立刻收起了兵刃,看向三人的目光已经带上钦佩——赵国和秦国的关系一直相当紧张,对大半月前狠狠打击了秦国罗网刺客团的“流沙”自然是相当仰慕的。
为首那人一拱手道:“在下赵国石然,久仰三位大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卫庄大人身后这位,想必就是羿南公主了吧。”
果然是这样。刘光无奈地看了卫庄一眼——她并不觉得,在这种时候实施那个计划是明智的。但后者给了她一个坚决的眼神,意思是:赶紧干,其他的交给我。
于是刘光在心里叹了口气,妩媚一笑,用最妖娆的姿态朝石然走了过去,同时拿腔拿调地道:“石然,你不知道,流沙里有个规矩吗?”
“什……什么?”石然的脸色相当不自然。大多数男人看到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用这样妖娆的姿势向自己走过来,都会相当不自然,石然应该是表现得很稳重的了。
刘光觉得好笑——这种男人可真是好对付啊。她突然一个箭步窜上去,右手按住石然那只立刻就要拔刀的右手,左手指甲,已经抵在石然的喉头。她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已动用了全部内力,饶是石然这样练过的男人也被按得抽不出手。
周围赵人立刻拿武器对着刘光,却又不敢妄动——按照他们先前的计划,白凤现在应该用小孩子不会有的看猎物的眼光,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赵人。
她把脸凑近石然的脸,后者拼命移开眼睛。
接下来的话,就是真心的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永远,不准用已死之人的名字,称呼活着的人——否则,你就得去死!”
羿南公主不会用这样不雅地接近一个男人,不会这样冷酷地说话。她已经死了,站在这里的是刘光。
三人原本不打算在这次行动中对赵国人隐瞒身份——反正白凤那样子是绝对瞒不过去的,所以卫庄希望在身份公开的同时,给在场的人留下一个杀手组织应有的形象——强大,冷酷,神秘。如此,就算那些人想中途出卖他们——当然赵国人不太可能这么做——也得考虑考虑这三人的真正实力。
剩下的人都看向卫庄。卫庄面无表情,淡然道:“刘光,回来。”
刘光狠狠瞪了眼石然,放开他,转身跟没事儿人似的回到了卫庄身后。她很满意地觉察到了在场其他人的紧张。
所有人都被这一事件弄得不知所措,但听卫庄道:“愣着干什么,走。”
这就走?吕氏后人呢?刘光有些不甘心地看向那个大车,还是听从了命令。她知道那个令她好奇的人就在里面,刚才那么大动静,这个人也不露面,是深藏不露,还是已经重伤无法行动?不过,最迟到明天,她肯定会知道的。
众人立刻行动。
由于今天已经被发现,一行人恐明日秦军会加紧搜索,便改变原先计划,直奔太行山。这么多人在一起行动未免太引人注目,卫庄便遣一半的人散在方圆十里内,一旦发现秦兵,立刻回来报信。那大车相当碍事,卫庄提议把车扔掉让人自己走,却被告知那个人“不能行走”。
他们避过了两拨秦兵,东方微白之时,他们终于进了山。
山中行动十分不便,如此,那辆大车,就算是现在能带着,等往深山去时也必须毁掉。
他们先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休息,白凤使鸟去放哨。
卫庄突然径直走向大车,几个赵人立刻紧张地拦住了他,道:
“卫先生,您要干什么?”
“哼。”卫庄冷眼看着那几人,迫得他们让开了些,才转头对石然道,“石然,我总要知道护送的是什么人。”
石然面露难色,道:“这是自然……只是这怪物,也许会惊了大人。”
怪物?不是吕氏之后吗?刘光和躺在树上的白凤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惊讶。一提到怪物,刘光立刻想起了匈奴巨汉,可是这大车跑动起来发出的声响,里面的人,也不会像那大汉那般沉重。
却见卫庄冷笑一声,伸手便把黑布拽下。
刘光和白凤同时睁大了眼睛。
然后同时一震。
那根本,不是什么大车,而是一个巨大的青铜囚笼。囚笼栏杆之间的缝隙非常窄,可要看清里面的人也并不是难事。
因为那是个瘦小得几乎可以钻出栏杆的,小孩子。
林间静静的。一缕光从东方射来,照亮了那孩子茫然的脸。
卫庄转头,冷冷看着石然,后者已经满头冷汗,急忙解释道:
“卫庄大人,事情是这样的……”
有鸟探路,一行人在山里走得还算是顺利。他们走走停停,不少人的目光都在那孩子手中墨玉麒麟上转来转去,不过白凤和刘光把那孩子护得紧紧的,没有人能接近。
赶了好一阵子路,又探明秦军没有追过来,大家便都困乏了——毕竟是一夜未睡。他们找到一条小溪,周围又没有动静,卫庄便吩咐众人轮流休息。
“那个……小弟弟,你来洗洗脸吧。”刘光不知这个孩子的名字,只好这样叫到。那孩子也不抗拒,乖乖地走到溪边,把墨玉麒麟揣到怀里,捧一把水浇了浇脸,又迅速地把玉握在手中,回到刘光和白凤身边,坐着不说话。
刘光叹口气,道:“你拿着你的麒麟吧,到溪边来我帮你洗。”
那孩子摇摇头,眼里似有几丝惊恐。
刘光强硬地说:“必须来!小小年纪就不爱干净——我又不会把你怎么着!”
那孩子还是摇头,后退,再后退,结果撞到白凤,吓了一跳又赶紧躲开,却被白凤一把捉住了手臂。
“怎么了?别人说你是怪物,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了怪物?你长得比我正常多了。”白凤边说边拿轻蔑的目光扫着那些偷偷看小孩儿的人。刘光突然想起来,若不是有这个小孩儿在,现在被奇异目光打量着的,恐怕就是白凤了。
那孩子用力挣脱不得,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声音。他突然打开白凤的手,下决心般把袖子往上一捋,露出手臂来。刘光差点儿惊叫出来——天哪,那孩子的手臂上,居然覆满了黑色鳞片!
“我的,身上,长满了,这种东西。”那孩子吃力地说道,“我是,怪物。”
刘光和白凤对视一眼,二人都不知如何是好。那孩子见两人是这样的反应,也不说什么,转身就想找个离他们远点的地方待着。白凤看那孩子一眼,突然下定决心般再次握住那孩子的手。刘光犹豫一下,也走上去,握住了那孩子的另一只手。
见到那只怪异手臂的恐惧立刻消失了。这只手已经长满了茧,但是跟怪物扯不上关系。刘光告诉自己,他只是和小孩。
小孩挣扎几下,哪里挣脱得出?他只好又艰难地道:“我是,怪物。怪物。”
白凤彻底火了。他看着小孩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如果跟别人不一样就是怪物,那我也是。”
小孩看着白凤,不说话了。刘光试探着把他往溪边牵,小孩儿也没有反抗。她不禁在心里松了口气——终于被接纳了。
刘光很细心地帮那孩子洗了脸,又给他弄了点吃的。那孩子吃起东西那叫一个狼吞虎咽,看来是饿坏了。白凤却表现得没什么胃口,刘光知道这些天他总有那么些时候会想起来以前的事情,也不试图去安慰他——反正这小子过一会儿又会活蹦乱跳的了。
用餐毕,刘光和白凤开始“打扫战场”。卫庄和魏赵的头领商量完接下来的路线,走了过来,见小孩儿乖乖地跟着两人,不禁笑道:“干得不错。”
小孩儿立刻躲到白凤身后去,紧张地看着卫庄。卫庄哭笑不得——好歹也是他破坏的囚车,这孩子怎么是这个反应?
刘光忙把那孩子的特殊手臂跟卫庄描述了,卫庄也不以为意,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摇摇头,大概是说他没有名字。
“那我们以后就叫你‘麟儿’了——‘麒麟’的‘麟’。”
孩子猛地抬起头。
圣兽麒麟,那是何等尊贵的存在啊。
“怎么了?反正你是吕氏后人,也配得上这个名字。”卫庄半不耐烦地道。
孩子愣住。漆黑如墨的瞳渐渐蒙上雾气。他突然用力点头,然后擦干眼泪,把怀里的墨玉麒麟递给了卫庄。见到这一幕的人大吃一惊,不知道那孩子为什么把视若生命的珍宝交给一个才认识半天的人。
但卫庄在最初的惊诧后,只是笑笑,双手接过那玉,仔细放好,然后对三人道:“轮到你们休息了。睡会儿吧,我们要在晚上赶路。”
他便在树边盘膝坐下,刘光靠在他肩上小憩,白凤轻轻一跃,到了那棵树上,舒舒服服地枕着脑袋睡了。而麟儿则在卫庄的另一边小心坐下,不久便安然睡去。
“刘光,你来。”用过午餐,卫庄突然道。
刘光不明所以地跟着卫庄进了林子。她感受到有很多怀疑的目光跟着她与卫庄。
“刘光,今天晚上你来守夜。”一到没人能偷听的地方,卫庄便低声道。
“嗯。”刘光点头。看来她的猜测,与卫庄不谋而合。
这两天刘光都没有守夜。如果那个藏在暗处的人想要分化这支队伍,一定会想办法让刘光的嫌疑再多一点。白天人多不容易下手,晚上大多数人都睡了,如果那个人做了什么,嫁祸到刘光身上也许会比较容易——尽管,刘光并不知道那个人——或者是石然——会做什么。
似乎是为了肯定他们的怀疑,得知刘光要守夜,石然马上表示今天他也要守夜。
刘光跟卫庄和白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是夜。
不少人在入睡前不安地看了刘光几眼,令刘光深为恼火。
她暗暗握紧了软剑。不管是谁,只要敢来,定叫他不能全身而退!
她可以肯定这个夜晚会发生什么。她一直偷偷地注意着石然,后者尽着一个守夜人的职责,从他脸上一丁点儿紧张都看不出来。
我看起来肯定比他更可疑。刘光暗想,目光随意地扫向休憩之地的另一边,却看见,魏国的守夜人居然闭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着——睡着了?!
说时迟那时快,吴玉扑向了那魏国人!
“小心!”刘光娇叱一声,猛地把手中软剑向石然刺去!所有人都翻身站起,白凤更是快速地扑了出去!
“嘭”的一声,白烟在林地中弥漫开来,挡住了刘光的视线。刘光害怕误伤,只得把剑收了回来。她听到两声惨叫,接着是白凤的惊叫。一片白茫茫中,她突然感觉杀气从左侧袭来!正要躲避,刘光突然感到心上似乎有千百蛇虫在钻着,一时间满头冷汗,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将她大力拉向一边,鲨齿带着杀气斩过,将那利刃一截两段!袭击者“嗯?”了一声,射出大量暗器,待卫庄将其一一挡下,那人已跑得不见踪影。
“混蛋,又让他跑了。”卫庄看着那人恨恨道。
刘光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她知道自己是中了毒,忙运功御毒,哪想到一运行内力,钻心之痛更厉害了,比之那日在新郑所受赤蚣散之毒更胜一筹!
“刘光?”卫庄觉察到她的不对劲,不动声色地走过来站在她身后,给了她一个支撑。白凤穿破烟雾回来,道:“该死,居然是个傀儡——刘光,你怎么了?”
刘光用眼神警告他不要乱说。她明白敌人就在附近,决不能让那人觉察到自己的虚弱,趁虚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