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仍在行进,垂头丧气的兵卒嘴唇干裂,但眼中有了追求。
敕勒歌,他们还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
大日煌煌,只要回到故乡,只要高王还在,一切都能好起来的。
……
发生了什么?
阿古感觉到炽热的阳光陡然失去了温度,光线也逐渐的暗弱起来。
队伍的部分忽然停滞,长蛇停止了蜿蜒的前行。
漆黑爬上了太阳,啃噬了光热。
他们抬头望见。
诡谲的气息像极了那一夜,使人惊惧万分。
斛律金察觉不祥,睁开了自己的灵眼,却发现大军行走在枯黄与死气缠绕之中。
什么时候的事情,竟然连他都未曾察觉?
日蚀啊……
天命如此不眷我乎?
高欢内心悲凉,日蚀是那些古神斗争的结果。
高欢想笑,笑那些天外的存在竟然如此胆小。
伴随着日蚀的进行,高欢觉得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在被抽离,那是他的生机。
星陨为我,日蚀为我,死亦何恨!
“斛律金。”
微弱的嘶哑声呼唤着常伴左右的将军。
“将我抬进棺椁中。”
他说着,失去了一身威势,像是个经年日久的流民。
“高王,是。”
斛律金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叫对方高王了。
病体躺入棺椁,不曾闭合的眼注视着日蚀的进行。
高王薨逝了。
所有人心中都忽然涌现出这样的想法。
远处的军旗被替换上了苍白引魂幡,在日蚀之下飘摇。
不祥的天狗食日之景掩盖不住嚎啕,枯萎的野草随着哭声摆动。
不知道是什么生灵的骨头随意堆积在地,掩埋进重重的荒草之中。
烈马嘶鸣,在日蚀之中迷茫不安。
身披戎甲的胡汉军民簇拥着拉着棺椁的车马,他们低眉垂泪。
虎狼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变得异常暴躁,难以处理。
这些平凡的兽类渴望着大军将死之躯,不顾一切的冲击着大军中央的棺椁。
拱卫在旁的鲜卑骑士弯弓搭箭,驾着长矛冲出,追逐驱散这些食腐的畜生。
“天苍苍……”
高欢望着那轮不断被侵蚀的太阳,轻声唱道。
无人能够听见他的歌声,因为这是将死之人的垂泪。
澄儿能够完成一统北境的夙愿吗?能够平衡好那些家伙的利益吗?
他还有太多太多没能完成的事情!
可那落下的陨星,不祥的日蚀,祂们早已定下了凡人的命数。
走到生命终端的他,被这首歌带回到他的生长之地,带回到他生命中最朴素、最卑微的起点。
他想起了少年纵马聚群友,英姿勃发。
他们渴望离开怀朔,离开只有牛羊和战争的苍茫草原。
南方去,到麦粟遍野的中原,到繁盛如同天堂的洛阳。
那个机会很快就到了。
反抗暴政的他掀翻了北魏朝堂上的蛟蟒,衰朽不堪。
尔朱荣,他侍奉的将军竟然也成为了蛟蟒,暴虐不休。
那时候他才知道,世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天命破碎,剩下盲目痴愚的人们追逐碎片。
挑挑拣拣,从一众畸变皇室之中,找出了最像人类的元善见。
他的背部没有扑棱的翅膀,耳间没有奇怪的鳞片,有两只手,两条脚。
元善见成了皇帝。
而他,卑微落魄的边镇少年成了实际上的皇帝。
小关、沙苑、河桥、邙山……
还有魂断之处的玉璧。
他胜过,也败过。
宇文泰,终究是自己压过他一头,他恐怕很快就会来陪伴自己了。
高欢察觉到来自天外的呼唤,过往的记忆越发清晰。
他想起了那个夜晚,与尔朱荣背后东西的交易的场景,交易的代价是……
他忽然明白了玉璧城下,那些被掩埋抛弃的尸首是谁的。
怪不得,六镇的兄弟越发的少了。
“野茫茫……”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目光,投向了苍穹,落在了塞外。
六镇啊,草原啊……
他呼唤着那个回不去的家乡。
他不仅仅想到了这些。
还看见了草原牛羊遍地,搭建的帐篷内,那个名为娄昭君的姑娘。
终究是自己对不起她啊。
象征着英雄陨落的日蚀加快了步伐,祂们不祥节外生枝,没谁能够却道,太阳是真正的死去了。
天空逐渐陷入了深沉的黑暗,像是黑棺在缓慢的扣合。
高欢听见了,听见了六镇老兄弟们的哭喊声,像是那些被剿灭的鬼魅一般的哭声。
徘徊世间的他们回来了。
“嗷呜~”
草原,群狼对着日蚀长嚎,送别一位自草原崛起的枭雄离世。
大军视线陷入了无光的离奇世界。
比夜晚更加深沉的漆黑,传来金戈铁马的碰撞声。
在最后的一缕光芒消散的刹那,阿古看见了黑暗之中,有东西在起身。
袍泽的痛嚎声此起彼伏。
“敌袭!列阵!”斛律金大吼着。
但将士们不知该如何应对黑暗,诡异的黑暗蒙蔽了五感。
若隐若现的呢喃勾起了脑海内的疯狂,踏入修行时,不可触碰的禁忌掀开面纱。
脑海中剧烈的撕裂感让他们恨不得自裁于此。
阿古取下背后弓箭,身上的甲胄给了他莫大勇气。
这是高王穿戴之甲,六品灵甲!
但那些东西防不胜防,连灵甲都能缓慢的腐蚀。
大军将会与高王一同被埋葬,他想到这个可怕的可能性。
“滚开!”
阿古听见了极为熟悉的怒斥声,他下意识的向着身后砖头。
璀璨的光芒照射四野。
高王!
残存的士兵愣愣望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苍白的鳞甲与骨刺凝聚成了新的铠甲。
身后长出了一条巨大的褐色龙尾。
他的全身都散发着刺眼夺目的苍白火焰,照亮黑暗。
日蚀既起,那就让他燃烧自己。
磅礴如山的威严弥漫,使得那些自黑暗中来袭的怪物情不自禁的跪倒在地。
他是高欢,绝不可能向着那些被羁押的古神低头。
六镇的叔伯们!
阿古认出了那些骇人骷髅的身份。
原本身披铁甲的武士们,他们残破的铁甲下竟然是森森白骨,戈矛生锈腐烂。
脚下的土壤竟然是湿润的血红色,传来令人作呕的腥臭。
野草疯长,将还活着的袍泽拉入地底。
“阿古,走!”
高欢咆哮,他阻挡不了那些东西太久。
“是我对不起你们,与我同眠吧!”
甲胄被剥离,高欢成为了这些死去英灵的载体,也是囚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