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春寒料峭。
雅辛结束了俄国餐厅的工作,下班回家。他裹了裹破旧的大衣,踏进深沉的夜色中。
从这儿到虹口的犹太社区有很长一段路,他走得很快,急于把林媛媛给他的包子带回家,让妻子女儿也尝一尝。这些包子有鲜肉的,有豆沙的,十分美味,她们一定爱吃。
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来到了外白渡桥。只要一过桥,离家就不远了。
他感觉有点累了,上桥之前停下脚步,靠在栏杆上想缓一缓气。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闪出两个男人,身穿黑大衣,头戴黑礼帽,一左一右朝他靠近,分明来者不善。
雅辛很害怕,跑了几步想摆脱他们,但很快就被他们追上了。其中一人抓住他的肩膀,用中国话问:“你是雅辛先生吧?”
雅辛只好点头:“我是雅辛,请问你们是……”
“少废话!跟我们走!”
另一个男人粗暴地抓住雅辛的胳膊,不由分说拽着就走。
过了外白渡桥,迎面就是著名的百老汇大厦。这座22层的建筑原本是英国人的高级公寓,现在已被日军占用,内外戒备森严。
那两个男人把雅辛带进了百老汇大厦。雅辛惴惴不安,一再问来这儿干什么?但那两个男人一言不发,连看都不看他。
电梯一直把他们送到了18层。雅辛看到有佩枪的卫兵在走廊上徘徊,心里愈加紧张。
那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夹持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扇房门前,按下了门铃。
等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雅辛面前,他金发碧眼、身材匀称,面带微笑。
雅辛彻底蒙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但这个人却似乎认识他,摆手道:“请进,雅辛先生。”
他说的是德语!此人竟然是他的同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迎接我的是福还是祸?
雅辛迷迷糊糊的走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这是一间高级套房,装饰成阿拉伯风格,十分奢华。落地窗外面有个大阳台,站在窗前,黄浦江、苏州河以及城市的灯火尽收眼底。
房间的主人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说:“请坐雅辛先生,你想喝点什么?白兰地还是伏特加?”
雅辛摇了摇头。他什么都不想喝,只想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房间的主人微笑道:“不用客气,雅辛先生,今天你是我的客人,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雅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脱口而出道:“你是梅辛格?”
“你猜的不错,我就是。”梅辛格缓缓道:“但你是怎么猜到的?能告诉我吗?”
他话说的虽然很客气,但脸上的表情却明明白白的表示,你必须告诉我!不许隐瞒!
雅辛喃喃地说:“你来到上海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你住的又是高级套房,所以我猜可能是你。”
梅辛格眼睛眯了起来,这使得他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变得有些狰狞了。
“你们消息很灵通啊,”他阴阳怪气地说:“但这并不奇怪,犹太佬总是鬼鬼祟祟的。”
雅辛沉默不语。所有的纳粹都是屠夫,跟屠夫没什么话好讲。
梅辛格接着问:“除此之外,你们还知道些什么?我为什么万里迢迢跑到上海来?”
雅辛摇了摇头。
梅辛格一字一句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为处置你们这些犹太佬而来的,我带来了以我的名字命名的计划。”
雅辛嗫嚅:“梅辛格计划?”
“不错。”梅辛格说:“我还可以向你透露一些细节。”
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洋洋自得:“我向我们的日本盟友建议,仿照德国的做法,在崇明岛建立一座有毒气室的集中营,或者用废弃的轮船把犹太人送到海上去,让你们自生自灭。”
好恶毒的计划!雅辛听得心脏抽紧,背脊发凉。
梅辛格停下看了看他,问道:“雅辛先生,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被我的计划吓到了?”
他脸上挂着阴险的笑容。雅辛很想啐他一口,但还是忍住了。那样做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只能给自己带来灾难。
梅辛格忽然扬声大笑,恢复了先前和善的表情。
“好了,不说这些了。”他拍了拍雅辛的肩膀:“你一定在纳闷,我为什么要见你,是不是?”
他自问自答:“我也会拉小提琴,当然水平很一般,跟你完全不能比。我很崇拜你,曾经把你当作偶像,你的音乐会我一次都没有错过,听你的演奏真是一种绝妙的享受。”
雅辛冷冷地说:“想不到我在这里会碰上一个崇拜者。”
梅辛格说:“当我得知你在上海,我就想决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一定要见见你。”
他倒了两杯白兰地,自己拿一杯,把另一杯递给雅辛。雅辛接过去放到了桌子上。
“你不想喝点什么?”梅辛格问。
雅辛说:“不想。”
梅辛格说:“你别这么紧张,此刻我们不是敌人,是朋友。”
雅辛用一声冷笑作为回应。
梅辛格呷了一口酒:“雅辛先生,你在这儿过得还好吗?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我可以……”
“谢谢,”雅辛打断了他:“我在这儿过得很好,不需要任何帮助。”
梅辛格耸了耸肩:“好吧,随你便。”
他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说道:“我很快就要走了,我希望在走之前能听一次你的演奏。”
他停了停,接着说:“因为,以后也许永远没这个机会了。”
他这话里带着一种残忍的暗示。雅辛不禁打了个寒颤。
梅辛格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雅辛先生,你能不能满足我这个小小的要求?”
雅辛反问了一句:“我可以拒绝吗?”
梅辛格笑了:“既然你没有拒绝,那就说定了,明天下午3点钟我会派车去接你。”
雅辛站起来:“我可以走了吗?”
梅辛格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雅辛走到门口,梅辛格又叫住了他。
“对了雅辛先生,我知道你有一把名贵的安东尼小提琴,希望明天你用它来演奏。”梅辛格叮嘱道:“我对这把琴慕名已久,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它有何神奇之处。”
见雅辛愣在那儿,他接着说:“你肯定把它带到上海来了,它是你最心爱的东西,你绝不会丢弃它的。”
雅辛没说什么,开门走了。
这一夜,雅辛辗转难眠,想着恶毒的梅辛格计划,想着命运多舛的犹太人,想着那把安东尼小提琴。
他穿衣起床,抱着自己心爱的小提琴,默默的坐在窗前,望着黑漆漆的星光暗淡的夜空。
他的妻子走过来,轻声问:“你怎么啦?”
他悄悄抹掉脸上的泪水:“没什么,我睡不着。你去睡吧。”
妻子叹了口气,回床上去了。他一直坐在窗前,一动不动,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这天下午3点半左右,一辆小汽车把雅辛送到了百老汇大厦。
他拿着小提琴来到18搂。两名卫兵拦住他搜身,搜得很彻底,琴盒也被打开看过,然后将他带进那个阿拉伯风格的豪华套房。
梅辛格正在洗澡,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雅辛放下琴盒,漫步走到宽大的阳台上。
这个地方是看上海的最佳位置,凭栏远眺,外滩的怡和洋行大楼、格林邮船大楼、字林西报大楼……各种风格的欧式建筑历历在目,尽显这座远东最大城市的风采。
雅辛来此之前对上海几乎一无所知,现在他开始喜欢上海了。但更喜欢的还是上海人,是他们赋予了这座城市开放、大度、温润的气质,他对他们充满感恩之情。
梅辛格洗完澡,穿着一件绛红色睡衣走出浴室。
“你已经到了,”他像老朋友一样跟雅辛打招呼:“酒柜里各种酒都有,想喝什么自己拿。”
雅辛说了声谢谢,但并没有动。
梅辛格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这是法国勃艮第产的年份葡萄酒,”他望着雅辛,手上举着酒瓶:“味道不错,你想来一杯吗?”
雅辛摇摇头,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梅辛格说:“你要是愿意的话,现在就开始吧。”
雅辛气愤地咬了咬嘴唇。
听音乐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情,应该穿正装才对,而梅辛格竟然穿着睡衣!他把我当成奴仆了!这混蛋!
雅辛强压怒火,拿起琴盒准备打开。
“等一等,先别拿出来。”梅辛格制止了他:“这就是那把名贵的安东尼小提琴?”
“不错,”雅辛回答:“这个琴盒是原装的,它的历史和这把小提琴一样悠久。”
梅辛格放下酒杯,轻轻抚摸着琴盒上的摩洛哥小牛皮,喃喃说:“工艺非常精良,都这么多年了,摸上去还是很舒服,锁也完好无损,这种东西只有意大利工匠才做得出来。”
“的确如此,”雅辛说:“琴盒与琴的关系就像剑鞘与剑的关系,必须相得益彰。”
“说的对。”
梅辛格拿起酒杯,在沙发上坐下,架起了二郎腿:“现在开始吧。”
雅辛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调了调音,试拉了几下,问道:“你想听什么曲子?”
梅辛格摆摆手:“你拉什么我就听什么。”
雅辛把小提琴夹在肩膀上,接着,小提琴名曲《吉普赛之歌》的旋律在房间里回响起来。
梅辛格仰靠在沙发上,双目微闭,凝神静听。
《吉普赛之歌》是一首难度很大的小提琴曲,但雅辛拉得顺畅优美,把吉普赛人的悲伤和欢乐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一曲终了,梅辛格把手中的酒杯放到桌上,站起来热烈鼓掌:“太好了!太完美了!他妈的!……请原谅我说了粗话,我实在太激动了,你的演奏精彩得无法形容!”
雅辛看到,他眼睛里竟然闪着泪光。他虽然是纳粹分子,手上沾满犹太人的血,但他也是个懂音乐爱音乐的人。
随后雅辛又演奏了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热情洋溢的快板。
梅辛格听罢啧啧称赞:“雅辛先生,你拉得太好了!评论界把你的演奏称为天籁之音,真的一点都不过分!”
雅辛弯了弯腰:“你过奖了。我能有所成就,离不开这把小提琴,它为我助力不少。”
“的确,一把好琴非常重要。”
梅辛格站起来,走到雅辛跟前:“我能看看这把琴吗?”
雅辛默默地把琴递过去。
梅辛格很激动,他的手在微微发抖,目光贪婪地盯在琴上,口中喃喃自语:“安东尼小提琴,我终于看到你摸到你了。你果然非同凡响,能奏出那么美妙的音乐。”
雅辛说:“据我所知,世界上仅存的安东尼小提琴不足5把了……”
“不!你说的不对!”梅辛格打断他:“只剩下3把!我做过详细调查,绝不会错!”
雅辛望着他说:“看来你很喜欢这把琴。”
“非常喜欢。”梅辛格说:“我演奏水平不高,却酷爱收集小提琴。我现有的藏品虽然也很名贵,但都不能跟这把琴相比。”
他一边说一边翻来覆去的鉴赏,简直爱不释手。
雅辛缓缓道:“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就送给你吧。”
梅辛格大喜:“送给我?真的?”
雅辛用讥讽的口吻说:“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梅辛格面露尴尬之色。
雅辛接着说:“昨天听了你的灭绝计划,我一宿没合眼。我们犹太人朝不保夕,随时都可能被送进毒气室。与其将来这把琴被毁掉,还不如送给一个爱琴的人,让它流传下去。”
梅辛格为之动容,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放心吧雅辛先生,我会让你的名字和这把琴一起流传下去的。”
雅辛拿起小提琴吻了一下,向梅辛格告别。梅辛格说:“别急着走,我为你准备了晚宴。”
“谢了,”雅辛冷冷道:“我还要去餐厅弹钢琴,这是我的工作。”
“假如你对我有什么要求,请提出来。”梅辛格说:“我明天就要走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雅辛说:“希望你像我一样爱这把琴,好好保存它。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我会的,”梅辛格说:“你尽管放心。”
“那我就别无所求了。”
雅辛浅鞠一躬,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