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医学科在开学季节暴增，但在11月份之后，开始慢慢回落到正常水平。路明诊疗组的患者明显减少，工作也不再那么忙碌。路明从病房走回办公室，看到同组的林达谦居然没回家，而是在与护士梅姐一同观看短视频。
林达谦一看到路明就赶紧分享他正在看的短视频，路明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另一个诊疗组的汪俊平做的科普视频。其实，路明早就听说过这个视频，粉丝数量有几十万，而且在其他组患者减少的情况下，汪俊平组上的患者却越来越多。在门诊，他也遇到好几次有人专门因为看了这个视频才来挂汪俊平的号，只是每次都已经挂满了才挂了他的号，之前陈晓柯妈妈就是个例子。
“明哥，要不我们也开个视频账号，跟他们比一把，他其实看上去还不如你医生的气质，整个人显得很市井，而且你的专业水平也比他高。”
路明没有搭理他。林达谦又开始摆事实，从11月份开始病人越来越少了，连门诊的人数也减少了，他们都快要靠领“低保”工资了。甚至提出，实在路明不愿意抛头露面，他愿意牺牲自己上镜，让路明帮写稿子。
路明见他越说越起劲，赶紧制止：“这都什么跟什么？我们是医生，救死扶伤才是我们的职责，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明哥，你可真是有点跟不上时代了，现在都是自媒体时代，我跟你说......”
说时迟那时快，梁正华步履矫健，面色凝重地走进办公室，林达谦立刻收起笑容，迅速回到办公桌前，假装在敲击键盘。此时已经是晚上8点多，路明心中疑惑梁正华为何还在医院，就在这时，梁正华突然叫他去办公室一趟。
梁正华的办公室位于高级医生办公区，专供主任医师使用，内部陈设有三张桌子，每张桌上都摆放着一台电脑。然而，大部分键盘上都积了些许灰尘，显然很久没人使用过。路明刚刚关上门，梁正华便开口说道：“那个评审结果，你想开点。”
路明一脸困惑，梁正华立马递过手机，原来是医院公布的职称评审结果，而刚刚的汪俊平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记得小汪比你还晚入职一年吧，小汪以前在我组上待过，论技术肯定是不如你的。
不过他确实比较活泛，听说最近还搞了短视频在那里科普心理疾病相关知识，现在你也看到了很多病人挂号都直接点名要找他，他们组上的病人也确实很多，基本占了我们大半个病房。”
路明一时间没有完全理解梁正华叫他来的用意。是遗憾他没有评上副高，还是在暗示他也应该跟汪俊平一样搞自媒体？想到刚刚林达谦的话，难道梁正华也找了他？
对于医生来说，收入是由工资和绩效组成，一般工资都很低，扣除各类保险基本不剩什么，主要还是依靠绩效工资。而绩效工资自然是住院的病人越多，绩效就越高，反之亦然。
而住院病人的主要来源就是门诊。以前各个级别的医生安排不同的门诊，病人来看门诊，需要住院治疗收治住院，对于每个医生来说，病人的质量基本上是随机分配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味了，医生之间开始争抢病人，这完全背离了治病救人初心。医生在他们眼中，俨然成了一名销售员。
而刚刚提到的汪俊平在抢病人这方面绝对是科里的翘楚，他先是在各大视频平台开通了科普号，各种吹嘘自己的能力，老百姓也无法辨别哪个医生好，哪个医生技术差。现在很多病人一来就指明要找他，都认为他才是最权威的医生。现在就连医院其他科室的人都以为他很厉害，但只有本科室的人才知道，他是什么水平。
试想一个一门心思放在如何找病人身上的医生，哪里有时间深耕专业呢？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有自己的优势，很会搞活。他不光在发短视频，还拉了个群专门讨论病例，甚至还时常下乡，跟下面的各级县市级医院的医生关系处的非常好，请大家吃饭。这样下面地市有病人，自然也会推荐到王俊平那里，但实际是现在他基本都很少在病房。一门心思都放在“人情世故”上。
他这种现象并不是身心医学科的个例，在大外科更加明显，那些兢兢业业在岗位上做手术，做得精益求精的医生，居然不如那些天天到处搞关系的医生病人多，最可怕的是大家都以为那些“人情世故”高手的医术真的很高明。正因为如此，在各种晋升和提拔的时候往往是这些人上去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就像春秋战国时的名医扁鹊一样，真正医术好的说他的两个哥哥，每次都能药到病除，大家却从不会注意到。扁鹊也罢，毕竟有真才实学，现实中，真正有技术的医生没人知道就罢了，最可怕的是那些善用手段无真本事的人却站在的最前面。
路明这般清高之人，根本看不起王俊平的作风，也不屑于与他同流，甚至认为这种很恶心。但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种令人厌恶的行为却让大多数人如鱼得水，事业蒸蒸日上。这种现象，实际上在任何时代都是通行的。就像古代文学家陶渊明不屈于向小人低头，甘愿辞去官职，隐居山林一样。李白也无法忍受，才有了那句“怎能屈折颈，事权贵，使我不得开怀笑”。就像路明看不上的王俊平一样，他组上每月绩效是路明的几倍。而且类似他这样的人，未来的晋升机会也最大。路明又何曾没有抱怨过为什么选了这一行呢？但是回头又想想，哪行不都一眼给嘛。正应了那句话：“上流社会多半是下流之人，下流社会多半是清高之人”，纵观各行各业，皆是如此。
即使如此，路明依然不愿意在金钱面前放下自己一些想要坚持的东西。人情世故他没学会，也不想学。可在如今这个社会，他能对着直接领导说王俊平的不对吗？唯有沉默是最好的答复。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跟你说，我这边连续两年没有课题，也没招到学生，被学校取消了博导和硕导的资格了。”
梁正华这句话让路明很震惊。其实当初他是最有机会当上科主任的，他是早期少有留学回来的高学历医生，但由于年轻时一次小事故，被当时的科副主任打压。后来这位副主任成为了正主任，导致他到现在临退休连个行政级别都没有。梁正华也是过得很憋屈，现在临退休搞出这样的事情来，心理更是难受。
医院给每个诊疗组的配置就是这么多人，主任也不会去管床，很多病床的管床工作都是交给带教的学生和一些进修、规培生的医生。但是他们轮转的几个月就会走，真正干活的还是带教学生。江文辉是最后一批带教学生，明年他就毕业了，这就意味着明年，路明组上将面临管床医生少的困境。
“我后年就要退休了，以后还是要靠你们自己。”梁正华拍了拍路明的肩膀。
在科里的这些诊疗组上，梁正华这组是最安逸的，科室目前的病人，很多都是冲着梁正华多年来积攒的名气来的，但是他退休了，整个诊疗组，要是路明评不上副高，扛不起大旗，他们只有并到别的组上。但是路明的“躺平”风格跟他们明显格格不入。
其实路明倒不是说一开始就是这样“躺平”的，而是因为他早期就看透了现在的制度。绩效核算标准总是偏向有领导的科室，好的核算标准总是偏向有院领导在的科室，各种选拔、晋升没有背景、不会搞关系想都不要想。正是因为痛恨这样的制度，所以路明才不想去争。
“我知道你有内才，身上有傲骨，可如今就是这个样子。”梁正华说完瞟了一眼路明，随后不动声色地说道，“假如你坚持如此，那你可以换过一个赛道，把科研搞起来，只有有了课题，才能带学生，你的专业知识也能在另一个赛道发光发热。”
现在大部分三甲医院都要求医生在做好临床工作的同时，又要做好科研工作，但是三甲医院的医生又普遍很忙，这样导致了临床与科研不可兼得的尴尬局面。而医院在职称晋升等各个考核里面都对科研有硬性要求，这也衍生了很多科研数据造假的问题，这都是临床医生根本无暇顾及导致的，所以近年来，很多专家开始提出，临床医生更应注重诊疗，为科研而科研没有意义。梁正华是惜才，他懂路明，对于路明这种性格的人，深耕科研反而更加适合他。
“路医生，赶紧过来看下28床。”
一声急促的喊叫声，打破了房间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