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门开启,一声责备传进了耳朵:“你这帽子戴歪了。”
路明抬头,发现门口进来的是一个身穿校服的女中学生。她戴着一顶柔和的黄色鸭舌帽,已经高过了站在旁边的母亲,但她一路缩着肩膀,显得羞怯且拘谨。女孩沉默不语,只是停步静立。母亲叹息一声,伸手重新调整了帽檐的位置。
凭借多年的临床经验,路明一眼便瞧出来女孩是患者。他微笑着示意女孩坐下,女孩坐下后几乎要把整个身子缩进椅子里。这时她的母亲再次开口:“把身体挺直来,坐也要有坐的样子。”说罢,她妈妈似乎又发现了不如意之处,但可能是之前说话不奏效,这回毫不犹豫的自己动手整理了她的衣领。
当路明询问情况时,女孩的母亲叹了口气,接着把目光投向女孩,女孩依旧保持沉默,双唇紧闭。于是,她的妈妈又用力地卷起女孩的袖子,但路明明显察觉到女孩的抗拒,但依然扭过她母亲。只见女孩手腕上有纵横交错的新旧划痕,如同错综复杂的蜘蛛网。路明终于明白为何女孩在这个气温下还穿长袖的原因了。
随后她母亲还拿出了前几天的检查结果,路明一下子就明白了患者的情况。每周有2个半天门诊,这样的女孩每次都要见到几个。她们因无法控制抑郁或焦虑的情绪而自伤,这是自杀的高危因素。儿童在12岁左右将迈入青春期。这是迈向成人社会的第一步,学业压力陡升,人际关系开始复杂,外表也逐渐成熟,心理问题更加突出。研究表明,青春期的孩子罹患抑郁障碍的比例翻倍,女孩患病比男孩多一倍。在临床诊断中,这种行为被称为“非自杀性自伤”,自伤带来的冲击性感受能够释放压力。
其实自她们踏入诊室的那一刻起,路明就一直细心观察着两人。从进来开始,女孩的母亲就在对她的衣服、帽子、坐姿方不方正进行主观评价,路明相信在家里女孩的妈妈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各种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不那样。仅仅的1分钟不到的时间,孩子的每一个动作就会被指导,而且所有的事情都是无所谓的、不分对错的小事。路明瞥了一眼女孩的名字——陈小珂。
面对这样的患者,需要更多的耐心,路明像个慈祥的大哥哥般温柔地问道:“小柯,是什么让你如此烦恼呢?”
陈小柯薄唇轻启,又抬起头,眼神中透露出明显的戒备之意。
“你这孩子,有话就对医生说,在家里你也不说,非要急死妈妈不可,是吧?”陈小柯的母亲声音尖利,脾气急躁。
眼见着陈小柯不说话,她妈妈嘴巴轻启,吓得路明连忙伸手示意制止。
“要不你先出去一下吧。”
路明明显察觉到小柯眼角微动,双手不停地来回互相扣着虎口,迅速安排小柯的母亲和江文辉暂时离开。
“别紧张。他们已经走了,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和我说,我会给你保守秘密,也会尽力帮助你的。”
这时,陈小柯才抬起头,路明发现她面容较好,青涩秀丽。
小柯轻声细语说道:“老师经常对我们作出很多的评价和刻板定义,还喜欢将我们互相之间进行比较。我觉得老师这样太过草率了,她凭什么那么主观臆断,而且我根本不是跟她说的那样。”
“那你跟老师提过吗?”
“说过了,但我发现老师不仅不听解释,还会对我进行人格上的贬低,可是我发现老师批评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我成绩不够优秀。可是就算是我比之前考的好了,老师也没有表扬过我,她就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我无论我怎么做,永远不够好。”
陈小柯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会儿。
“还有吗?”
小柯咬了咬嘴唇,说道:“我妈对我的作业质量的要求也很高,还给我布置额外的作业,比如背古诗、背单词、刷题之类的,每天学校都很累了,我感觉回家更累。我妈妈还老是骂我,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废物’,活着也没什么意义,或许死了会解脱。”
这个年级的孩子处于青春期,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主见,但她不敢把心里话告诉母亲,怕遭到责怪。她渴望得到老师和家长的表扬,但即使她某次考得好,老师和家长也没有表扬她,学校里的事已经让她筋疲力尽,而她在家里也无法放松。这或许就是她的症结所在。
之后,路明让江文辉带着小柯出去,然后请她妈妈进来。路明将刚刚了解到的情况详细向她解释了一遍。
“我有时候确实对孩子的管教太严,但我也没有办法。”她解释道,“她马上就要参加中考了,现在中考的难度比高考还大,少一分就意味着差距很大。重点高中就意味着能进985.211,要是差点的高中,可能考个本科都费劲,这就是差距。初中开始学校7点半就开始上课,早上6点多就得起床,晚上12点多才能睡觉,每个课间休息只有5分钟,每个课时都被排得满满当当,我知道孩子很累,但其他孩子不都是这样吗?为什么到了她这里就变得这么复杂?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懂,还有她所提到的老师问题,我也间接了解过,老师的绩效与学生成绩挂钩,老师们也是没办法的,谁会喜欢一个差生呢。”
路明瞪大了双眼,简直难以想象陈小柯的妈妈此时居然还在贬低自己的孩儿,为学校和自己找借口。
“你的孩子并不是个例,她是一个敏感的孩子。你过于关心她的成绩和分数已经给她带来了很大压力了,给她造成了很多困扰。”路明立刻纠正她妈妈的想法。
“医生,其实我女儿小时候挺乖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读初中以后变成这个样子了。”
陈小柯的妈妈没有直接回答路明的问题,现在强调小时候,无非是想告诉路明她的教育没问题,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就是孩子的原因。但是实际从儿童发展的角度来看,很多孩子,小时候看起来听话懂事,可一旦到了青春期,仿佛一夜间变了个人一样,突然开始叛逆,这是因为孩子感受到来自父母的压力时,往往会自动开启“防御模式”。一旦这种程序被快速启动,孩子和父母之间的沟通便会只剩下抗争,而且随着孩子年龄的增加,产生的杀伤力只会越来越严重。
陈小柯妈妈继续说道,“如今孩子的生活条件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小时候。说实话,如果家里有好几个孩子,那总会东边不亮西边亮。现在我只有她一个,我承受不起也损失不起,所以我只能精耕细作。”
陈小柯妈妈依然在解释她为何如此努力地教育孩子,根本听进路明说的话。路明已经不想再听她解释了,假如是一般病人,他可能直接就开药结束了,但是陈小柯让他想到了路丁,他也是有女儿的人,便忍不住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何要生孩子?”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陈小柯的妈妈一怔,明显她对这个问题很疑惑。
路明立刻反问道:“假如是为了完成任务和攀比,那我觉得你完全没有资格教育孩子。你的孩子已经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其实我与她进行沟通还算顺畅,她只是不懂得去表达、分享。
但从你进来到现在我看到的就是各种贬低和打压她,说实话,她出现这样的问题你有很大的责任。
就好比你刚刚在她戴帽子不端正时要纠正一样,事实上毫无必要。那是她的人生,你为何要求她一定按照你的标准走呢?这种习惯性地推动孩子往前走,其实是一种极度自私的想法。”
“医生,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本人就是从事教育培训行业的,论教育谁能比我懂?而且我是来让你给我女儿看病的,不是来让你教育我的,你直接开药就行了。”
事实上,对路明来说,很多时候对待接诊的孩子最无力的不是无法对孩子进行纠正,而是无法纠正家长。因为最大的问题通常出现在家长身上。在他们科流传着一句话:很多时候真正需要治疗的不是孩子,而是家长,真正病态的是他们。但家长从来意识不到这个问题。
路明很是无奈,只好开处方。但当他递到对方手里的那一刻,还是特意提醒了句:“这些药先给她吃段时间,假如还不行,就需要停课住院治疗了。但在吃药期间,你的作用很大,一定要多跟孩子沟通。尽量做站在孩子前方的引领者,而不是只做躲在孩子身后的纠错官。”
路明看见陈小柯的妈妈撇了一眼自己,突然抽走处方单,然后急忙转身,嘴里还嘟囔着:“下次还是挂汪医生吧,这儿耽误时间。”完全不顾及自己还在诊室里,就毫不客气地撕掉了处方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