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奔波一日,早就倦怠不堪,再有醉意加持,外衣这一蒙,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鸣迷迷糊糊睁开眼,见着的又是一地曼珠沙华。
“?”
少年忽地起身,挠着头,一脸懵逼。
一切皆如昨日所见——冷寂的星空,奔涌的血河,众鬼的凄切,拥挤的奈何桥……
没错,他又下了地府。
自己酒量烂成这样?给醉死了?
陆鸣还在纳闷,忽听见锣鼓喧嚣。
“姑爷,可算把你拉下来啦!”
笑语入耳,陆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来人正是江老爷:他领一队家丁,让家丁扛轿,后跟一群小鬼吹拉弹唱。一行魅影队伍庞大,速度理应缓慢。然而他们如脚底生风。陆鸣才听得他们乐声,只是眨眼的功夫,江家队伍已经来到了他跟前。
“江老——爹,您这是……?”
“这不请新姑爷去家里喝酒嘛!——放心,会送你回去的。”
“那江诺……”
“你娘子脸皮薄,府上又有一群生客,我也就不叫她了。”
江老爷笑盈盈的,将陆鸣从地上拉起。
“你家太爷也在,你正好过去见见他。”
“可是我不会喝酒。”
“以茶代酒也行,重点是到场,表个心意。”
陆鸣推脱不过,只好跟着江老爷上轿。
一老一小坐定,江老爷吆喝一声,家丁们便抬起轿来打道回府。
坐在轿内,陆鸣看不到外面风景,只听得呼呼生风,想来抬轿人跑得飞快。
一炷香功夫不到,陆鸣感觉风声小了,外面也喧闹了,于是掀开帘角向外观望,见自己竟已到达一处市集。
这里的建筑风格也极为怪异,有古代的亭台楼榭,也有现代的摩天大楼。霓虹灯与纸灯笼交相辉映,八抬轿同小汽车并行不悖;街头诚有书生羽扇纶巾,捧着线装本摇头晃脑,也不乏时尚女郎捧着手机,时不时对镜补妆。
历史好像消失了,或者说,线型的时光在这里铺平了。
“这里是枉死城。凡是阳寿未尽而暴死之人,或者执念太重而不能往生的孤魂野鬼,都在此处定居,等规定的阳寿尽了,或者身上怨气和执念消了,再入轮回。”
江老爷对满脸新奇的陆鸣耐心解释。
“我江家老小如今虽得自由,但碍于妖法所咒,投不得六道轮回,也就只好寄居此处……不过住得久,居然也靠看城里来来去去的冤魂,见证了人间沧海桑田……倒也有一番趣味……”
江老爷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好像已经看开了。但陆鸣分明也看得清,江老爷眼神深处极力压抑的愤懑。
不过心知自己也无能为力,陆鸣转移话题。
“爹,我看街上有人玩手机……这里通网了吗?”
“通了,但是范围很小,出了城就没信号——地府乱糟糟的,何况枉死城居民基本不常住,所以没什么人正经来管。”江老爷面带讥讽,“要不是地府在城里办公,觉得有网方便些,我怀疑甚至可能根本就不会通。”
枉死城说是一座“城”,但缘于人间的人口基数,面积其实奇大无比。
带着陆鸣穿过拥挤的入城口,街上人流松了些,江家人又加快步伐,再次跑得呼呼生风。
又过了约莫一小时,轿子终于停住。
“到了。”
陆鸣跟着江老爷下轿,眼前赫然是江家大宅。江家宅邸与陆家老宅形制相似,然而更为气派,且打扫得很勤,因而也漂亮得多。若说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大宅一左一右各有一栋二十来层的公寓楼,把大宅衬得有些不伦不类。
宅院中摆满了宴桌,正在畅饮。宾客们见江老爷领着陆鸣到了,纷纷起来道贺。
陆鸣以茶代酒,在江老爷指导下一一敬杯改口。
万恶的酒桌文化也跟着活人一起下了地府,而且在江老爷这类旧时代人物经营下,还更为严苛繁芜,搅得陆鸣晕头转向。
突来一声惊呼,让陆鸣瞬间又精神了。
“小鸣啊,你怎么也下来了!”
“大爷?!”
原来,惊呼者正是陆忠耀——此刻,他正陪侍陆老太爷,待吃了这顿饭,便要去找十殿阎罗候审。
陆鸣连忙赶过去,边走边解释。
“我老丈人拉我下来吃酒,我没事的。”
再注视陆忠耀那张沟壑遍布的面容,陆鸣心情复杂。
一方面,正是陆忠耀设计他到陆家堡,接了这晦气事;可另一方面,也正是陆忠耀奋力不让烂人亲戚们瓜分陆鸣应得的东西,他才会死于非命。
陆忠耀当先握住陆鸣的手。
“大有呢?慧兰呢?他们怎么样?”
“现场没找到他们,可能是成功逃命了。”
想着死者为大,何况大爷在好些方面还挺照顾自己的,陆鸣终归还是叹息一声。
“我对不起您——您要是不帮我守那坛子东西,也就不会……”
陆忠耀正欲开口告慰,陆老太爷却先揉揉陆鸣的头,阴沉着脸。
“死生有命,你别放心上。是我教育无方,给你们后辈儿孙留下了这么一群亲戚……”
“那,太爷,咱老祖宗欠的那笔账?”
“我就是来找江老爷拿钱的,数应该够……可如果真的不够……”
陆老太爷的眼中闪过一丝戾色。
不过很快,他又是轻抚陆鸣。
“苦了你啊,乖孙!与鬼缔亲,身子骨和时运终究会受影响……这事儿是我们对不起你,可是没有这一步,我们陆家都得死……你以后阳火弱了,难保不会在人间多撞上鬼物,要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尽管找你丈人家,或者找我,我们都会尽力帮你解决。”
陆鸣默不作声,只是点头。
……
……
……
又寒暄几句,陆鸣自回去敬酒吃饭。他此时虽为魂身,但阴间的餐品下肚,居然也有饱腹感。
待宴席结束,江老爷叫陆鸣门口稍歇,自去给女婿安排还阳的轿夫。
陆鸣走出院门,本想吹吹风,不巧看见街边气势汹汹地涌来十来号人。
那是群精壮汉子,个个破衣旧裤,顶着油亮长辫,古铜色的肌肤不住渗汗,在灯火下映着光。
为首的汉子满脸横肉,生着大大的鹰钩鼻。他瞧见了陆鸣,快步上前。
“后生,你知道陆迎丰在哪儿不?”
陆鸣反应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正是老太爷的名字。
心知这是催债的上门了,陆鸣忙先赔笑:“刚刚吃饭还见着呢,现在可能等江老爷拿钱吧?”
“好,弟兄们,坐门口等!”
鹰钩鼻大手一挥,汉子们便在江府门口的台阶上横七竖八地坐下。
陆鸣转身要回江府,鹰钩鼻一把拦住他。
“你干嘛,报信去?”
“我总得提醒陆老太爷,有人找他吧?”
“你不准走!”
鹰钩鼻把陆鸣往外面一拽,抽了抽鼻子,瞪着陆鸣。
“我闻着你的味就知道,你是陆家后人!”
陆鸣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被缠住了,只能暗自祈祷江老爷快些出来。
不多时,有人来了——不过不是江老爷,而是陆老太爷。
老太爷正拿着一张银钞,笑呵呵地要去钱庄,一出门,看到凶神恶煞的大汉们和被挟制着的陆鸣,面色一变。
“张老幺,你这是做什么?”
“来要账。”
鹰钩鼻吐了口浓痰。
“你不是说你家和江家办了喜事就有钱吗?现在喜酒也喝了,钱呢?”
“在这里,你点点。”
老太爷忙颤颤巍巍地递上银钞。
张老幺接过银钞,也不看,径直递给身后一个矮瘦些的汉子。
“算盘,你看看。”
“……回大哥,算上今天涨的利息,还差五十两银子。”
“老东西,还差五十两。”张老幺一把揪住老太爷的领子,“你打算怎么还?”
“我……”
老太爷深吸一口气,索性咬咬牙,指着陆鸣。
“我保这个孙子一家老小,还有我大儿子一家老小——其他不肖子孙的福禄寿运,你们尽管拿去!”
陆鸣本以为老太爷会说再向江老爷借一点,但一听居然是这种方案,傻眼了。
张老幺松开老太爷,也是瞪大了眼睛。
“老东西,虎毒还不食子嘞,你确定?”
“我没那群混账子孙!”
“好!”
张老幺拍手大笑。
“弟兄们,走,收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