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回屋,见陆天娇正向父母哭闹,指责陆大有拿刀逼着她交手机。但二叔二婶只是强笑,只是弱弱地劝解“听长辈安排”。
想来,在姐弟俩出门的时候,二叔二婶或许也多少知道了“大事”。
如果说家族群里说得含糊不清,是想借着分家产的可能性诓陆家人回来;那么为什么到了地方以后,大爷父子俩依然坚持对“大事”守口如瓶呢?
陆鸣很难不注意这个疑点。
显然大爷和四堂叔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究竟是怎样的理由,才会逼得他们采取这样麻烦又别扭的态度呢?
难道是牵涉到牛鬼蛇神,怕我们觉得太荒谬,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便闭口不谈?
这种解释好像有几分道理。不过陆鸣心念一动,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如果所谓“大事”根本就不存在,刚刚四叔说的一切都是瞎编一通好稳住自己,而他们种种举动其实别有目的呢?
这也是有可能的。
陆鸣偷瞄一眼堵在院门前劈柴的陆大有,便走向屋室,想找自己的书包:下乡前他曾有采风的打算,包里带了纸笔和电脑。
四堂叔要堵他,假定只是他和陆天娇去拜老树时才得到陆忠耀报信,那么很可能还没来得及搜他的包、发现其中的电脑。
而上次来办曾祖父的丧事时,他也是带着电脑来的,并且连过、也保存了四堂叔发论文用的WIFI。
假若运气好,电脑还在、WIFI密码没改,那么他还可以借着电脑对外联系。
陆鸣记得自己一来,就先奔着客厅去找大爷了,所以自己的书包应该也在客厅。
现在客厅的灯还亮着,大爷恐怕还在里面。
陆鸣提高警惕,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大方方推开门。
陆忠耀果然坐在里面,正在看卦书。听到有人推门,老人惊起抬头,见是陆鸣,先是愕神,转而一笑。
“小鸣,回来啦?”
“啊,我找我包,想做会儿作业。”
“你上大学了还有作业?”
“小语种嘛,跟上个高四一样……”
一问一答间,陆鸣也看见了书包,于是快步走去,迅速伸手探入,摸到电脑确在其中,心里有了底,便转而抽出纸笔。
他同样注意到,自己跨进客厅的一瞬间,来自卧房的注视感再次出现。
不安感又一度包围了陆鸣,可他除了强装镇定,别无选择。
“大爷,屋里哪里可以坐着写东西啊?”
陆忠耀思索片刻,便指了指卧房。
“你去我那屋,天凉,记得把电炉打开。”
陆鸣闻言,身形一滞。
但旋即,他假笑几声,抓起书包大步而行。
赌一把!
陆鸣自知犹豫不得,鼓足干劲掀开门帘。
注视感更强烈了,可陆鸣也细究不出究竟来自房中何处,好像四面八方,又好像始终只在身后。
卧房内果然空无一人,然而极度阴寒。就算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未知目光,也可让陆鸣如坠冰窟。
时间紧急,不能再纠结注视感到底什么情况,更无暇开什么电暖炉,陆鸣径直拿出电脑,按下开机键,又立刻按下静音键,避免开机后发出什么系统提示音,惊扰陆忠耀。
等待电脑开机时,陆鸣抬头,恰好看到对面墙上悬挂的黑白相。
是他曾祖父的遗照。
陆鸣咽了口唾沫,默念“太爷保佑”。
低头再看电脑:开机完成,系统显示WIFI连接成功。
陆鸣大喜,尽速打开微信,找到与父母的聊天框,飞快打字。
【我在老家,危险,报警!】
获救的希望近在咫尺,紧张与兴奋强烈地交织心头,只是打几个字的功夫,少年额头竟已沁满一层细汗。
陆鸣急切喘息,手指正要敲上回车键,一股巨力忽然扼住他的手腕,将他向后拽去。
注意力高度集中时冷不丁地遇上这么一遭,陆鸣心脏大跳,险些尖叫出声。
“你在做什么?!”
陆鸣侧后突来一声怒喝。他这时也惊觉,自己的手腕原是被一只苍白又冰凉的手扼住。
他顺着手臂猛回头,与侧后方那不知从哪蹦出来抓住自己的人对视。
那是个中等身材的陌生男人,一袭长袍马褂,头顶瓜皮帽,拖着晚清时期的长辫子。唯独男人的脸似被一团雾气覆笼,看不清面容;不过仅凭直觉,陆鸣也能感受到雾气之下的愤懑。
不消多想,这正是那个一直窥视他的存在。
“大意了,就不该在这里开电脑求救的!”
陆鸣心已凉了半截,慌要挣扎,但鬼影只是微微晃动,他顿觉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
……
……
不知何时,陆鸣浑浑噩噩地来了神识。
他初时只觉四周喧闹,待到神识渐渐恢复,这才隐隐约约听出来,喧闹似是嘈杂的哭号。
“我没死?”
陆鸣睁眼,却发现自己此刻却也不在老宅当中。
他惊坐而起,环顾四方。
陆鸣先见自己原是躺在一片彼岸花中,然后才注意到这里似是一片野地河滩,被缀满繁星的黑夜所笼罩。尽管为淡淡的花香所簇拥,他依然觉察出晚风从河里吹来的阵阵甜腥,连带着还有那声声把自己吵醒的恸哭。
心知曼珠沙华有毒,陆鸣赶紧站立。
也是视角高了,他才注意到河流上飘着点点莲花灯。烛光昏暗,照出河流血色,亦现出河流里哭叫着争先上涌的万千头颅,如同沸水里翻滚的汤圆,早被泡得肿胀不堪。
目光再放远些,陆鸣远远望见了一座硕大的拱桥,其上人头攒动,而人潮径朝着一个方向排队涌去。
“妈的,这是给我干哪来了……”
陆鸣悚然,瞠目结舌。
他积累的网文素材里也有一些民俗传说——眼前已是这幅景象,他哪还不明白,自己这是被扔到地府了。
陆鸣正犹豫着要不要也到大桥那去,一道佝偻的人影却从暗处走出,慢慢朝他踱来。
感觉人影有些熟悉,陆鸣也不躲,心想反正都到黄泉边了,也再没什么好怕的,甚至迎着走去。
看清了来人模样,陆鸣愣住。
“太爷?!”
曾祖父也听出了陆鸣的声音,脚步加快许多。
祖孙俩终于与彼此相隔不到七尺,还不等陆鸣开口,曾祖父居然冲他扑通跪下。
这可给陆鸣吓坏了,忙趋步上前搀扶。
“卧槽!太爷,这使不得!快起来!我受不起!”
曾祖父却跪得死沉,不肯动分毫。
“乖孙!你听话,别闹啦!我们陆家可能就靠你啦!”
说罢,曾祖父作势就要给陆鸣磕头。陆鸣连也跪在太爷跟前,抓住太爷的肩膀。
“什么叫‘可能就靠我了’——到底什么事啊!?”
“我爷爷……也就是你老祖宗,当年借了黑账,现在那群杀千刀的催债来了!”陆老太爷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找我爷爷旧识江家借钱救急,哪知道人家要咱履约,所以我才让你大爷出此下策!”
也就是此时挨得近了,陆鸣终于看得更真切,曾祖父的脸上竟青一块紫一块的,明显是被人殴打。
能把太爷的魂魄打成这样的,必然也是鬼。
陆鸣好像有点理解“催债”是催的什么东西了,忙问:“是我们烧给您的冥钞不够还老祖宗的债?”
“小王八羔子别提了——老子一死,一群白眼狼全忙着分家产,除了你大爷一家和你一家还装装样子,逢年过节烧点纸给我——其他人连做戏都不肯!再加上黑账利滚利的,把这几百年的利息总起来,我们陆家其他祖辈又早就投胎转世,我在下头孤苦伶仃的怎么可能还的上!”
虽然知道自家亲戚逆天,但没想到居然能逆天到这种程度。
陆鸣嘴角抽了抽,追问:“所以那群放债的是不是说,要是您还不上,就上去拿我们陆家人的命抵账?”
“没那么直接——他们要的是我陆家所有后人的财运、福运和阳气。”
“真就把我们榨干啊?!”
眼下有太爷作证,陆鸣总算勉强信了四堂叔的说辞。
“那您说的江家,他们要的履约,是干什么呢?”
曾祖父却顿时面露难色。
“……这个还没个定数,我陆家后人明天才到齐,他们改主意也说不定——所以暂时不能告诉你。”
改主意?
太爷的意思是江家相中我了?
陆鸣捕捉到曾祖父话里隐藏的意思,但不愿就此罢休。
可陆老太爷却倏忽起身,并塞了一把冥钞在他手上。
“放账的可能要找过来了,必须得走了……太爷知道你心善,是个孝子,只是没能主事,很多事无能为力……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话间,陆老太爷也把陆鸣从地上拉起,往奈何桥的方向推去。
“孟婆你知道吧?你快去桥边找她,把这些钱给她,说你是我曾孙,她知道怎么回事,会指路给你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