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
「觅呀觅知音~」
还未睁开眼睛,早苗子便听到了一道极为动听的乐声——似虚无中传来,有些空灵。
她没接触过此类音乐,但大抵还是知道,这应该是戏剧一类的曲子。
“又睡!该挨鞭子!”
听到这话,早苗子睁开眼睛,有些不理解自己到底在干嘛。
“取教鞭来!”眼前女人大概五十来岁,正怒视着她,手伸向半空。
下一刻,便有其他人快速跑来,将教鞭递到了女人的手上。
在早苗子茫然无措的注视下,女人举起鞭子,狠狠地朝她挥打下来:
“大家都在学!就你偷懒!就你贪睡!给我唱!”
啪——啪——
疼痛入骨髓,早苗子记起了某些事。
她叫姬月,外号小狐狸,名和外号都是师傅给的,至于已经好些年没用的那个真名,早已记不清了。
只记得母亲将自己卖来这里时,就告诉过她:
“以后,大师傅叫你什么,你就叫什么名字。”
年少的她点头应下,殊不知这一点头,便丢掉了自己的本名。
春去秋来十几载,她随着这一行人四处卖艺,如今终于在东京安身,整个戏班子算是小有名气。
而现在,正是前任花魁退幕,即将选出谁才是新角儿的时候。
……
面对痛彻心扉的长鞭不断落下,早苗子渐渐失去一切记忆,整个人已经完全代入姬月。
忍着剧痛,她放声轻唱先前大师傅教导的戏曲——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十分动听。
中年女人咧嘴一笑,收起了鞭子,开口道:“再大点声!”
早苗子继续歌唱,泪水随着脸颊流下。
终于,一曲毕了,中年女人满意地笑了:
“不错,果然是不挨打不会听话,小狐狸可以参加下一次的排练。”
——又熬过一天。
早苗子这么想到,膝盖跪得有些发疼。
……
无论是外貌还是嗓子,她都是整个戏班里最优秀的那个,经过几次排练之后,早苗子理所应当的拿到了角儿,即将开始她人生的第一场演出。
昭和二十八年秋,东京。
看着场下人头窜动,灯光汇聚,饶是已经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但她还是怯懦了,有些不敢上场。
直到大师傅拿出使用多年的教鞭……
随后,早苗子咬了咬牙,迈步行上台去。
这一场,她要唱的是《西厢记》。
“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
很可惜,开场第一句,或许是因为紧张,她稍有失误,整个情绪没有提起来。
不需要借用场下观众的皱眉,单她自己,便已经感觉出来问题。
正在这时,早苗子看见了场下的一个男子。
对方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手持一把折扇,似乎正在瞧着自己。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刹那间,戏中崔氏的心境,她已全盘了解,明明曾练过那么多次,却不见这种心动感。
早苗子没有停顿,一步迈出,右手微微抬起:
“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
她见到台下的他嘴角微微扬起。
“莫不是风吹铁马檐前动?”
她见他折扇忽然打开。
“莫不是梵王宫殿夜鸣钟?
“……”
“语似求凰曲未终,一字字诉尽相思梦。”
一曲完毕,台下观众掌声雷动,早苗子微微施礼,往幕布后退去。
借助点点灯光,她再偷偷看了那男人一眼。
少女的心,动了。
……
原以为只是一面,却没想,当天表演之后,那人便找上了门来。
对方名为平田四郎,东京人,生平酷爱戏曲,说很仰慕早苗子,想要和她交个朋友。
虽然已经听到消息,心中很是忐忑不安,即想要和对方见面,又担心对方是个坏人。
但这些都不重要,早苗子明白,大师傅根本不会同意让她与对方见面。
然事情的发展向来出乎意料,据其他师兄师姐说,那男人拿出了一笔不小的数目,师傅乐呵呵地就接下了,现在正在茶室那边商量呢。
“这还是小狐狸你第一次见客吧?会不会紧张?”
“哪……哪有……就是……”早苗子捏着自己的麻花辫,耳根通红。
看向镜中自己的妆容,她连忙喊来一位师姐:“三浦姐,快帮我补好妆。”
“补什么?”叫做三浦的少女有些不理解,开口道,“现在不就很好看么?”
“可这不是唱戏的妆啊,一会如果要见客人的话,不得唱一段吗?”
听到这话,众人纷纷看向了她,眼中满是困惑。
直到有人突然开口:“小……小狐狸,你该不会以为,那客人叫你去见面……就是想听你唱戏吧?”
“不然呢?”早苗子问。
众人沉默片刻,而后纷纷大笑。
“小狐狸……你太单纯了……哈哈,哪有客人花高价请我们出去,就是想要听我们唱戏啊。”
三浦平常和她的关系最好,连忙瞪了众人一眼:“瞎说什么呢,不要吓到姬月。”
戏班之中,也只有三浦一人,会喊她的艺名。
“可就是这样啊,人家喊小狐狸出去,肯定是那种……”
“到底是哪种啊?”早苗子问道,手指捏住了戏服的衣摆。
而后,当听到其他师姐说,客人把自己喊出去,多半是要行那种事情时,早苗子被吓得哭了起来,泪水染湿了三浦的肩膀。
“别怕,小狐狸,这也是好事,人家一看就是大户,好处肯定少不了你的,而且……”
见她这样,饶是平常最毒舌的师姐,也不好继续说下去了,只能拍着早苗子的肩头不断安慰。
“我……我怕……怎么会这样?”早苗子哭红了眼,本来对那男人的好感消失得一干二净。
正在这时,有人跑进了后台,对着早苗子喊道:
“师傅叫你赶紧补妆,准备出去见客。”
一时间,后台忙忙碌碌,都在给早苗子补妆——她先前哭得太过,导致原有的底妆都花了。
……
终于,早苗子补好了妆,走出后台,在茶室见到了那个男人。
看着对方微微扬起的嘴角,还有茶台上那把檀香扇,早苗子不禁在心中悄悄腹诽——总之,经历刚刚众师姐的说明,她已经认为,眼前男人就是那种人面兽心的家伙,约自己见面也是想……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看了眼周围,小脸不由自主地又红了一片。
见到对方抬手示意自己坐下,早苗子低下头,便坐到了男人的对面。
“四……四爷……”
她缓缓开口,想要求饶,先前在后台就听过这位的大名,自然知道怎么称呼。
然而,平田却是微微摆手,语气不急不躁,缓缓而来:
“《西厢记》这一折,渊源已久,本是由龙国的《莺莺传》而来,后经硫岛传入,许多名家都在这出上唱栽过……”
听到对方这话,早苗子抬起了头,她完全没想到这人居然对戏曲这么有研究,而且自己唱的又不是日本戏曲……
“当然,你刚刚第一句也有失误,但后续立刻就调整好了,且越往后越完美。”
香炉中的烟雾缓缓升空,早苗子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对方摸了摸下巴,笑着说道:
“有那么一二刻,我也有些恍惚起来,以为崔氏转世再现了。”
……
当晚。
“他真没对你动手动脚!?”
听完了早苗子的叙述,众人都瞪大了眼,完全不敢相信。
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男人,花大价钱拉这么可爱的小师妹去,就只是为了交流戏曲。
除非天塌下来,不然宁可让她们信猪会上树!
早苗子羞红了脸,躲避着众人直勾勾盯过来的目光:
“平田先生……是好人来着……”
“姬月。”三浦捧着她的小脸,严肃道,“你说实话,他是不是欺负你太狠了,所以你不好意思和大家说?”
“怎么可能?”以往最有经验的大师姐拉出了早苗子的手,指着上面的一点红印插话道,
“守宫砂还在这呢!”
众人纷纷看来,惹得早苗子又是一阵羞愧,连忙躲进被窝里。
她说的都是实话,平田当真是拉她唱了几个小时的戏,几乎把各名曲都走了一个遍。
强行将众人轰散去,在昏暗的被子里,早苗子抚摸着自己手臂内侧那一点,心中又有些疑惑……
难不成是自己不够好看,所以平田先生才……
想到这里,她是又羞又恼,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
……
往后好些日子,她的每一场戏,平田都会到场。
两人的关系也愈发透明起来。
“四郎……戏班子要转去京都,我……”
还不待她说完,平田便开口道:“放心,我知道这事,我已经和你师傅商量好,一亿五千万円给你赎身,你不用跟着过去。”
“你真好……我这里有一些钱,你拿去添上。”早苗子从桌底下翻出了一个袋子,交到对方的手里。
“没事,姬月,我不缺钱……”
早苗子点了点头。
……
然而,半个月后,明明整个戏班子已经开始搬东西,她依旧没能等到前来为她赎身的那个男人。
“等什么呢,走了,还以为你的四郎会来给你赎身啊,男人都是一个鬼样。”
已经年迈的大师傅骂道,将早苗子赶上了车。
戏照唱,人照等,一来二去,便是三年。
她已长成大姑娘,眉眼间再无之前那股青涩感。
只是再没唱过《西厢记》,台下也再不见四郎的身影。
某日,早苗子翻出所有家当,走到了大师傅面前跪下。
“蠢货!离了戏班子你以为你能活?你的钱都是戏班子带你赚的,还想要借此买回自己的身子?”
听到师傅辱骂,早苗子一言不发,依旧跪在地上。
“要走可以,不单单是赎金,当年你是用右手画押的,我要你的右手所有手指。”
面对戏班子所有人,已经年迈的大师傅冷笑道,她不相信早苗子会敢动手,还顺势丢出了一把刀。
啪塔——
那柄小刀落到了地上。
……
昭和三十三年春,早苗子坐上了去东京的车……
其实她有想过,当年平田没有出现到底是什么原因,最后只得到一种可能,就是对方家里突然出了事,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她不敢想其他的原因。
然而,再打听到四郎的消息时,对方却已经不姓平田了。
现在的他,叫做——木荷四郎。
那一天,她哭得梨花带雨,心脏比曾经被大师傅用鞭子打的时候更疼。
早苗子没敢去见他,也没打算回京都戏班子里,况且现在废了一只右手,只能随便找了个小村落安家。
往后几年,皆是平淡。
村里有很多人上来说媒,但都被她拒绝了。
她在等一个幻想,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现实不是童话故事,更不是那戏曲。
桃花开了又落,春风去了又回,三年之后又三年。
她已经安稳下来,再不似年少时那么冲动,做些缝纫的活,也勉强能养活自己。
昭和三十九年秋,町内爆发洪灾,原狭窄的河道被冲开,洪水淹没了数片庄稼。
本来町内其他女人就对她很不满意,一个人待着多年不婚嫁,多半是有鬼才会这样。
就这么,早苗子多年没用的外号再被提及,但这一次没有“小”字,而是很直白的:
狐狸精。
她们说是她导致了洪水。
再往后,每年町内都爆发洪水,且一年比一年严重。
直至某一天,突然有好些女人冲入她屋内,将早苗子从缝纫机上逮了下来,缝至一半的衣服还没收线,便被扯成了两半……
她被押到了村子的石台前,被人用鞭子殴打,说因为她是狐狸精转世,才会害得村内洪水凭发。
偏偏,抓她的女人们没有到场,反而是往常那些个慈眉善目的大叔们动的手。
早苗子跪在石台上,看着场下众人兴奋的表情,有些恍惚……
“如果这时候,是你跪在这里,你怎么办?”
听到这话,她突然回过神来,看向身边那人。
这一刻,早苗子如梦初醒。
自己哪里是什么姬月,哪里是什么小狐狸,自己是早苗子。
而姬月,则是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女。
只见姬月缓缓蹲下身来,早苗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旁观者……
不对,比那更奇妙,此刻的早苗子,就好像一边看电影,一边在感受姬月所经历的一切。
恍惚之间,她看到她跪在地上,低声喃喃: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