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疾疾缓缓,路上是各式各样的油纸伞。
荷花蜻蜓的,海棠眠风的,山水悠闲的,竹立雪色的。。。。。。
岩石下,林荫间,庙宇中,或站或坐着躲雨的人。淅儿的茶摊上,挤满了人,是娘看着天色将雨,早早将巨大的油纸伞撑在了茶桌上。
红枣姜汤,红糖茶,热热的菊花茶,淅儿和娘,一样一样续满了茶客的茶盏。热气在雨中,像晨间的雾。不知是谁念着,立寒洲,非烟非雾,潦草人,圣贤何处?
诗词中,有感慨自己生不逢时的,也有问这个年代,圣明的人在哪里。
他念得苍凉,又大哭大笑。
茶客有了这现成的谈资,纷纷寻声望去,是个白发老者,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水中无茶,他也喝得无所顾忌。
“是那个卖包子的老头。一直一个人,穷酸,又不懂怎么做生意。”
“听说他以前可是个大官,不知怎么的,就落魄了。老婆死了,几个儿女,死的死,去边塞的去边塞。。。。。。”
卖包子老头也不争议,依旧哭哭笑笑,言语却越来越模糊,谁也不知他在说什么。
“老头,你的包子卖掉没?”
“没卖掉,都被雨打湿了。”
“那你今日如何过?”
“我?包子是淋湿了,放灶上烤烤还能吃,起码自己饿不死的。”
“哈哈哈。这还能吃吗?”
茶客嬉嬉笑笑,却无人真的怜惜他。
一把素色油纸伞,穿过人群,落在卖包子老头身侧。伞下是一位公子,十八九岁,同样素色的衣衫,没有纹样,他取出几枚铜钱,说道:“老爷爷,我看了你包子担上的包子,里面可没有湿。我要六个,我是个穷书生,这包子够我几日了。”他笑得诚恳,绝非虚假做作。
卖包子老头喜笑颜开,靠近淅儿烧水的炉灶,以火上热气烘干手上湿气。淅儿递上一方白布,卖包子老头隔着白布,取了六个包子,装在竹盒子里,递给书生:“这竹盒子是我自己编的,本来买十个才送,现在买六个就送。”
天晴了,茶摊上的人,眨眼走得很快。
卖包子老头挑着单子,边走边唱:“岚雾今朝重,江山此地深。”什么是遇知音?大雨倾盆时的伞。
“姑娘,我想再续些水。”
书生的茶已然淡了,所以,他怯怯得说着续水。
淅儿给她续了水,又送了他几颗话梅。他们目光相遇时,他正将茶盏平放在桌上,他是个儒雅的人,无锦衣,无玉冠,依旧是琴筝润书翰墨香的气韵。
“我叫淅儿,公子如何称呼?”
“我叫庄栩。佛寺孤庄千嶂间的庄,栩是梦里仙人正栩然的栩。”
“哦,你爹爹给你这名字起得挺好。那样的佛寺,那样的山中只有一户人家,那么我也以为里面住着仙人,要等着看看他们的样子,问他们仙茶是不是比凡间的茶好。”
这本是两句不相关的诗,这般释意多了些看开,更有了些俏皮。寻仙也不是为了长生的虚无,而是要去问茶。
“你这姑娘,山水茶香为伴,和我们这些红尘俗人果然不一样。“庄栩笑起来时,似乎是一首诗的诗眼,泛出清澈的泉。
“你是路过的吗?”淅儿觉得庄栩陌生,“我们这不是什么风景名胜,路过的都是这临近镇上的人。”
“我们是禹州人,我爹爹刚在安城谋了个文书,我和娘也跟着来了。我读书,我娘就在家中做些藕粉来卖。今日我给我娘去庙中送些藕粉,不成想遇上了雨。”
“我们安城,这些年也算平平安安的,你在这里读书,倒是不错的。其实,我觉得你在哪里,肯定都是静心的。”淅儿倒是喜欢这个庄栩,他就像雨过天晴的彩虹。
接着的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淅儿总是能遇上庄栩,他告诉淅儿,他读过哪些书,写了哪些文章。
天色晚了,庄栩也回去了。他给淅儿送了些藕粉,加了红枣,杏仁,桂圆,蜜饯,热水翻滚,便是淅儿喝过最好的甜汤。
“淅儿,庄栩怎么把这玉落下了?”淅儿妈妈扬了扬一方玉,玉上用银线缀着。
“我方才让他帮我挑水,他把玉取下了。”
淅儿妈妈有些责怪:“你这孩子。人家毕竟是读书人,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他一来,就让他做这个,做那个的?”
“他自己愿意的,我不让他做,他还不乐意了。说书要读,世上事,也要经历的。”
“好了,他愿意?他可是以后要考功名的。我们就是卖茶人家,你别给人捣乱。”
“他说他读书不是靠功名,是想着以后多为民做好事。”
“你想法真多。你明天给人送去吧。送了就回来。”淅儿妈妈将玉放在淅儿手心:“娘可要说些真话了,我看庄栩最多拿你当小妹妹看。”
“总不能拿我当姑姑看。”淅儿嘻嘻哈哈,又去招呼茶客。
新的山间晨,清新如画。
淅儿带着小陶罐,一面走一面将花朵上的露珠轻轻收下。
“掉了块玉,庄栩怎么自己不知道的?或者有其他事,耽搁了。”玉在淅儿手心,润,雅,似乎藏了万年星辰。
这方玉,叫做退我,意在自己退一步,思索困境之源,不争名利。
香甜软糯之气,在林间越来约浓郁,是果农在叫卖桃子,杏子。
淅儿买了些黄桃,和露水陶罐一起放在竹篮中。
转过几个弯,是一处别院。院中林木参天,叶如绿墨,鸟栖枝桠。只是从未听闻过人声。
“你要如何?”隐隐有人怒斥。
这声音很轻,若是鸟儿恰在此时鸣叫,那么这声音便不可听闻。可这声音,淅儿并不陌生,是庄栩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里面?
淅儿不及思索其他,叩动门环。
这门环上结满绿锈,竟然与门板粘在了一起,根本拉不动。
门槛很高,淅儿又去推门,敲门,这门却极为厚实,不仅未动,甚至没有推敲之音。
“庄栩,庄栩,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音。
四周很静,鸟鸣更幽。
这门怎么像个深渊,将我们隔开。
淅儿寻思去安城找庄栩爹娘,一声又沉又缓的开启之音。
门开了。
淅儿迈过门槛。
两侧皆是水池,石塑的鱼,石塑的荷,落了灰,残了几个角。
水池中央是一道连廊,野草野花覆满。淅儿沿着连廊寻去。几间屋舍,瓦上落草,长窗坍塌,蛛网似淡雾漫漫。
“有人嘛?庄栩你在哪?”淅儿一处一处寻着,破败中根本不见人。
穿过几处水榭,不知是被剪碎还是被风吹散的字画,枯叶般飘来荡去。
“是这姑娘吗?”一个女子的声音,娇媚,凶狠。
一片绿影闪过。
淅儿后背脊椎极痛,已跌撞在墙壁上,一副画被这撞击之力震落,摔在地上。她没有看清这绿影是从哪个方位袭来,是怎么击中她的。
稍远处,竹篮成了一堆盘旋的竹丝,陶罐和黄桃从中滚落,落在淅儿身侧。
幸好,庄栩的玉还在,未损未碎未缺。
“你是谁?庄栩呢?我刚才听到他声音了。”淅儿抬头寻着绿影。
那位女子,柳眉樱唇,脸饰红珠,淡绿流仙衣衫,花事嫣然。银色鸢尾步摇,雪肤现在缀珠衣襟间。
“我?告诉你名字,你也不知我是谁。”女子居高临下看着淅儿:“你这张脸,生得恰好。”
淅儿不施脂粉,素面如水,更无时兴衣裙,是未经雕琢的玉。她不知这恰好二字,是如何的“恰好”。
“我也不与你争论什么恰好。庄栩呢?”淅儿闻到女子身上刻意的香粉之气,又腻又浓。
“你这姑娘,庄栩是谁?他怎么会需要你担心?”女子蔑视之意很深,言下之意,淅儿看到的并非真实的庄栩。
“庄栩是读书人。”
“读书人啊,只要读过书,不管读的什么书,都是读书人。”女子正话反说,反话正说。
残破门洞下,一个身影疾步而至,稳稳护在淅儿身前,正是庄栩。“淅儿,你怎么来了?你有没受伤?”
淅儿摇头:“我没事,我路过,听到你声音,就来寻你。这人是谁?”
“她说她叫筝雨。辛亏有飞鸟飞过,挡住她视线,我才得已避开。这儿真大,她没寻到我,倒是遇见你了。
“庄栩公子,您可真会骗。是我打不过你,逃到这来了。我听到敲门声,索性开了门,跟着就是这丫头进来了。”
“你还有其他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们走了。”庄栩扶着淅儿,让她枕在自己怀中。
筝雨笑了几声,似乎琵琶流转之音,可此处明明没有琵琶:“庄栩,你是越来越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让你杀了这丫头,你竟敢如此悖逆。”四周,似有无形旋涡互相吞噬,牵扯庄栩,淅儿向墙壁撞去。
庄栩踢过散在地上的陶罐,飞向筝雨。筝雨左手一点,左右微微一动之下,陶罐反撞回庄栩。陶罐虽小,但亦有分量,可在筝雨掌风中,如羽毛般轻巧。
陶罐几乎要贴在淅儿脸上。可他们身后几寸处就是墙壁。
一点黄色影子飞旋而起,甜中微酸的气息泛滥,衣衫上落下无数汁水。是庄栩踢过了那几个黄桃,荡开了陶罐。破碎陶片与破碎桃肉混杂在一起,洒出去很远。
淅儿紧紧握着庄栩的手,她闭着眼,这一掌力,很大,她有一种骨骼血肉都在缥缈中无处可立之感。
掌风还在飞旋,有一种剔骨之痛。
没有听到身后墙面倒塌震动之音,只有被牢牢圈揽住的安逸。
睁开眼,是庄栩危急中握住了一截纱帘,纱帘的另一头,悬在房梁上。方梁是巨木所制,并未腐朽。
“你这个女子,习武便是为了欺负我们这般人家吗?我们并不认识你,我今日去淅儿家中,半路遇到这屋中传出呼救声,想不到你却对我下杀手。”庄栩指责筝雨罪行,并无惧怕,镇定之中,嫉恶如仇。
“淅儿,你是真不知你身边的庄栩,便是少陵君吗?他如此关爱你,不过是你。。。。。。”筝雨还未说完,她突然叫了一声。叫声极为令人毛骨悚然,似乎被刺中了死穴。她向旁旋开,打向庄栩手握的纱帘。纱帘很长,庄栩挽着淅儿,迅速退到纱帘后,拉过一架不知是屏风还是博古架的东西。
这一掌,筝雨正打中纱帘。纱帘是柔的,此时却如一条巨蟒,裹挟而来。房梁上传来一声一声缝隙裂开之音,灰尘簌簌而下。纱帘浮漂在半空,势道却比巨浪还汹涌,弯折,搭接,这一截从上往下,那一处从下往上,将那不知是屏风还是博古架的东西,缠裹得严严实实。
清脆又响亮的断裂之音,此起彼伏,似乎雷声起,林木惊。
碎屑纷飞,一片昏暗。
“淅儿。”庄栩心疼又自责:“我不进这房子便好了。都怨我。”可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难道两人都要死在此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