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样子的小院子还是旧格调,旧名字,旧年的酒。
她有个冷艳勾魂的名字,月离魂。
但她的主人却不是这般的冷艳勾魂。
他是个四处躲藏的人,把自己埋葬在这片颓废的春光里。
阳光在长窗外肆虐,他慵慵懒懒,是你来了吗,芷茜,芷茜。总以为她会踏着初晨的阳光来,她的眼眸,她的笑意,她的脸上是花与蝶交错的影子。
这里啊,明媚得酥嫩。那时,芷茜那样说,他知道她骄阳跋扈,知道她心高气傲。酥嫩那样的词,怎么都没法形容她,可她却用这个词,形容这处他们的桃源。
将一卷遮盖住双眼的长卷轻抚在地,阳光将绢丝织成的《冲霄掌》照得斑斑驳驳,暗淡的墨色却怎么看,都像血,那种陈旧的血。很多年前,他在冲霄山的山顶遇到的那个人,不,那个人的尸骨,他的尸骨好像被遗忘在这里了,这么孤零零得被抛弃在山涧中。蝼蚁在他的尸骨上筑了巢穴,长长短短的白骨之间,填满了兴奋的蝼蚁。它们在疯狂得繁衍,要将这中空的尸骨填满。可这尸骨的头上,却是一道血痕,那时的冲霄山,下了雪,他就是来看雪的。雪色是最没有城府的白色。任人把玩,践踏,任人描摹,照影。
那道血痕在这白茫茫的一片中,像一缕孤魂,找不到坟茔。甚至血痕上都没有蝼蚁的身影。光秃秃得分界了热闹与冷寂。
因为这血不是鲜艳的血,是黑褐色的死血。赤裸裸得昭示它的主人,死去好久了。也许它的主人是想自己寻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静悄悄得湮灭,重生。
他看着这具尸骨看了很久,血痕像一柄黑剑,在冰天雪地里横冲直撞。他俯下身,用手指沿着血痕的痕迹,缓缓下滑,那具颅骨,竟然裂开了,顺着血痕的方向分成了上下两块。切口齐齐整整。蝼蚁像死去的鲜血一般,从切口下的骨中喷涌而出。
他就是在这血痕下找到这卷《冲霄掌》的。
他把这卷绢丝藏在怀里,想给这具骷髅找个安魂之地。可更多的蝼蚁向此处聚集,顺间便吞噬了骷髅。雪也越下越大,终于分不清骷髅和白雪和蝼蚁了。
他逃回家,躲回月离魂里。《冲霄掌》也被他一丢,丢在了那一堆一堆武学典籍上,不知沉沦到那哪本里了。
然后,这个冬天,他都没有去别处看雪。
每天浑浑噩噩得醒来,浑浑噩噩得睡去。
他的魂也像被蝼蚁吸了去,飘在那片雪地里了。等他们那个世界春天了,也许就好了。
似梦非梦,似醉非醉,不知要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想要。在这里,做个被江湖遗忘的人吧,也许他们都以为江湖上就没这么个人。
后来,不知什么花开了,很香,也许很多花都开了。
赤脚走了出去,他本来不想出去的,可他听到花香中有个女子,一个年轻的女子在说话,她说,这里真清闲。他清楚得听到,她说的不是漂亮,不是美丽,是清闲。
他出去的时候,那个女孩背对着他,和蓝天白云鲜花一样颜色的衣衫。
原来是紫藤花开了。
你是谁,你怎么在我这。
我,你又是谁,
我,我是这里的主人。
她转过身了,是个比她身上的衣衫暗淡许多的女子,和他未过门的妻子,简直没有可比性。
我叫楚芷茜,我路过这里。
你路过这里?
你笑什么?
这里,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路过了。
为什么觉得这里很清闲?
无风无浪,有情有义
你爹爹是楚靖,你哥哥是楚白吧?
是啊
因为,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那个时候,你还是个五岁小孩。他笑着描述起,他第一次看见她那年,武岳峰的浩然阁,一盏一盏的茶灯,楚夫人抱着五岁的芷茜,将茶灯轻轻放入阁前的抱朴溪。他拉着他爹爹的衣角,问道,这些茶灯是做什么的。爹告诉他,这是祈福,祈祷一生平安。然后,他便走到茶灯前,拉着楚夫人的手上说,要一盏茶灯。
楚夫人故意问他,你叫什么?
他说,我叫寻雪
那寻雪怎么到这儿来了
爹爹说带我来看楚叔叔还有楚白弟弟,芷茜妹妹。
芷茜双手捧着一盏茶灯——一盏兔子形状的灯,她把灯递给寻雪,给你,这盏灯给你。寻雪却又把灯还给了芷茜,那我把我的好运都给你,你来放吧。
那我怎么不记得了,芷茜问。
你那时还太小。
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
这里清闲。
你的妻子呢?
她还没过门。
她漂亮吗?
比你漂亮
这里叫什么名字
月离魂
这个名字好冷清,
我本来就一个人在这里冷清,叫其他名字,便俗了。
天渐渐凉了,凉成了胭脂色,像一个女子,失望得用泪水卸妆。她等不到她的人,那个人,在心里,也在天边。
我要回去了
好啊。
寻雪头也不回得回去了,他就是想回去了。
后来很久,他们都没有见面。
只是半醉半醒之间,就喜欢去外面看一看,随手挑一本秘籍,在她站过的地方,眼里心里,总有一个专注或不专注。
蝴蝶在花间流连,粉色的花,白色的蝶,翩翩。出神得望着蝶,可蝴蝶又消逝在远方的花丛中。也许,蝴蝶本该属于花,她只是找她的归宿去了。
寻雪喃喃自语。
手中握着的《呼啸剑》剑谱不经意在他指间扬成了粉末,在花与蝶的世界中,格格不入。
他笑了笑,你有什么好想的,我的妻可比你美多了。
他昏昏沉沉得饮酒,在花丛中。
今日的酒好淡,好像忘记放酒曲了。
也许有人在,便能提醒我记得放酒曲。
花儿睡着了,原来月亮出来了。今晚的月亮是一轮弯弯的月亮,花间斑斑驳驳,很像自己这样,躲在这里的无用之人。
看着月亮的方向,将酒杯碎在花间,掌锋在月下花间翻飞,掌力打在未落地的酒杯碎瓷,瓷片从中被一分为二。
未过门的妻子该在绣嫁衣了吧,结了婚,母亲一定不许自己再住这里了。结了婚,就不能再这么清闲了。
母亲好久以前来过这里,告诉他,寻雪,你可是有妻子的。他当时正斜靠在藤椅上,《出尘诀》摊在他膝上,他正聚精会神得改着第七层。这里,用破式不好,直接删了吧。武功再高的人,用这招,也会令心俞穴大伤。白狼毫在他右手中伸到身后心俞穴的位置。
母亲,他抬头看了看,喊了声。
他的母亲神色清冷,绿玉发钗上沾了院子里的一朵花,他却顾不上去识别,那是一朵什么花。
“破式哪里不好?”母亲的声音比刚才喊他的时候,提高了很多。
母亲你看
他松开狼毫,笔直跃起,在半空几个回旋
你这出尘诀的起始式就不对。母亲又说,就坐在他刚在坐的藤椅上。
狼毫在他的掌力下,散成细细的千缕毫毛。但他双手翻云覆雨间,已变化了数十种样式,可狼毫却始终都在他十指尖。
母亲,现在左臂是我,右臂是敌人,狼毫便是暗器。
寻雪的右臂击向左肩,右脚踢向左腿膝弯,他的左手手心摊开,狼毫已被他聚拢在了手心。
破
狼毫像盛开的合欢花,被扬起数丈高,又像坚硬的钢针笔直扎向地面。针针倒竖像一面钢铁护墙扎在右肩和右臂上。
母亲,你看,
寻雪转过身,他的左侧的心俞穴上,扎了一根坚挺的狼毫,在他蓝色的衣衫上,极为突兀。
这个破式,看似无坚不摧,可假如这狼毫是长枪段剑,是毒镖,是众多敌手绕到他身后,那么便是心脉俱损了。
所以,所以,这个写这个出尘诀的老头,只顾以一敌万,可真的动起手来,只要有一人拿绣花针对准他的心俞穴,那么必死无疑了。他完全没有顾及背后是否有人。
一个高手,怎会不知有人从背后偷袭。母亲有些怒了,藤椅旁架子上的书卷,都在她盈盈握拳间,被击落在地。书卷散开,像白色玫瑰铺了一地,又染了红色黑色的血。
荒唐。母亲轻轻吐出两个字
出尘诀被母亲像抛一柄长剑,击在他散乱的发髻上。又盖在了他的左臂上。
所以,这破式也可以改一改。
扎在右臂上的狼毫被弹回,他不再出掌,而是出剑,一柄藏在左手衣袖里的长剑。
母亲,我以剑代掌,
他已跃起了几丈高,一柄长剑,剑气如风如雾,又似乎有千剑万仞,狼毫纷纷落地,待他回转剑身时,所有的狼毫再次被他拢到了一起,这次,是像一个穗子,挂在剑尖上。
我加了一招“聚式”,不管前胸后背,都顾及了。
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道,切不可委屈了肃玉。
只是,从此,母亲却再也不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