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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很柔,很粘,柳枝柳叶在风中招摇,撩拨过往的行人。青青的柳色,像青楼里眉眼风流的歌姬,既思念故人,又招惹新人。

他们倒是随心所欲得活着,想笑便笑,想哭便哭。

长孙肃玉立在亭中,笑了笑。他们家的宅院,叫做一任江花闲,这座亭子,是江花亭。

她的双掌上下交叠,贴在心口,这是长孙氏《长魂赋》的最后一掌收掌。肃玉对身边的小妹妹暖暖说:“暖暖,我的心里好害怕。”

暖暖给肃玉做了她最喜欢的桂花红豆糕:“这世上怎么会有肃玉姐姐害怕的东西?难道肃玉姐姐是怕,嫁到寻雪公子家去了,见不到老爷了。”

“什么肃玉姐姐,肃玉姐姐的。不,我只是不想。。。。。。”

“不想什么,只要暖暖做得到的,暖暖就帮你一起做。”暖暖轻轻擦拭去肃玉身上微湿的雨水,“肃玉姐,你中午想吃什么?”

“你呀,我的红豆糕没吃完,你就关心我中午吃什么。你怎么不问,我不想什么?”

“那么,肃玉姐姐不想的东西,咱们不想就是了,想点开心的,比如中午吃什么。”暖暖比肃玉小了五岁,还不到十四岁,机灵聪明,总能逗肃玉开心。

“其实,我不想嫁给他。我很怕。可如果能一辈子都在这座宅子里都好,从生到死,从红泥到尘土。墙外的不知道长孙肃玉,长孙肃玉也不知道墙外的人。”

“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我,我都记不得他长什么样了。”

“肃玉姐姐,嫁人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你想打寻雪公子,我就帮你一起打他,如果寻雪公子要打你,我还是帮你一起打他。”暖暖比比划划着新学的万圣手,左右手翻来覆去,似云在风中催天雨。

“暖暖,你刚开始学,可以用一种手法试试。”肃玉右手握住暖暖的手腕,“你看,你可以先用翻云覆雨手。”翻云覆雨手是大指和中指相扣,另三指竖起,手腕翻转,抚手间,四两拨千斤,以一敌万。

肃玉细心指点着暖暖,带着暖暖在亭台楼阁间,穿来插去。

“肃玉姐姐,翻云覆雨手是最难学的。”

“暖暖,我们把最难的学会了,还怕其他招式吗?”

鸟儿在两人身侧飞来绕去,暖暖右手时高时低,时而轻柔时而迅猛。

“暖暖,这样不对。”

她又笑了,这个世界,除了对暖暖,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不对”两个字。有些是因为不敢,有些是因为不愿,要有些是不必。只有对这个暖暖的暖暖,才有对和不对,没有不敢,不管,不必

即使狂风暴雨,也不是这般一鼓作气。

暖暖停了下来,望向肃玉,“那我想一下。”

暖暖很用心得学着,肃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教暖暖武功,她只知道,这个时候,她和暖暖最开心了。暖暖聚精会神,肃玉不敢懈怠。大概爹爹一句,我们肃玉身边还是要有个武功高强的人。

赤色黄色的蝴蝶在暖暖双髻上懒懒得舒展开翅膀。它知道,这个丫头,只顾着万圣手,没有顾及到它,所以,蝴蝶也嚣张了。

“可是,我现在想不到啊,我真的想不到。不如,我想去做饭吧,兴许,吃饱了便有力气想了。”

暖暖收掌,将丝线理好,金色在上,淡金色在中,杏色在下。每种颜色都是两股,缠成松松的麻花,这样,肃玉姐姐绣花的时候,轻轻一抽便好了。她把丝线和嫁衣都置在石几上,肃玉不练功的时候,都是在石几上绣花,望着远处的十里琅嬅。

暖暖走路的时候,双髻一颤一颤,赤色黄色的蝴蝶早就飞远了。

烟色柳色锁春色,一帘杏花到楼阁。。。。清脆欢快的歌声响起,暖暖开始做饭了,她做饭的时候,总喜欢唱歌。东拼西凑的歌。

肃玉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寻雪,是在好几年前,那时,自己和暖暖一样的年纪。但是她忘了,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寻雪。好像是在天涯,那里,很冷,不是寒冷,而是万物湮灭的凄冷。虽然你不是看着他们的叶子,他们的花瓣,他们的灵魂,一片一片,一瓣一瓣,一缕一缕在此处绝境中慢慢凋零,渐渐从肉体剥离。但一个人面对这广袤的死土,恐惧和恐惧,比最上乘的武功还能一招夺魂。

肃玉哭了,是不知所措的哭,不知命途的哭。她刚刚失去了娘。她每天都做梦梦到娘,她知道娘被爹爹葬在十里琅嬅。爹爹还把所有的仆妇,丫鬟,家人都送去十里琅嬅了,爹爹说,娘喜欢春灼桃花千万里,与君共写长歌行。让他们都去十里琅嬅种樱桃,种莲,种梅,种菊,那样,那些莺儿,燕儿,雀儿,鹂儿就都来和娘作伴了。

她要去十里琅嬅找娘。

青青蔓蔓的路,野草遮盖了娘离去的踪迹。

她一个人跑出来,迷路了。她也找不到问路的人了--她只听到自己清晰的哭声,哭得撕心裂肺。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可就是无能为力。

“你在哭什么?”

一个大哥哥的声音,从悬崖下方传来。

不冷清,不粗狂,很俊秀。

悬崖下伸上来一只手,修长的手,冰蓝袖口上是一场雪,一场倾城的雪。他说话的声音告诉肃玉,他不是一个坏人,他不仅不是坏人,还是一个温润的人。肃玉不哭了,她很欢喜,至少这里不是她一个人,还有一个温润的人在陪着自己。

她走到悬崖边上,低头看见,大哥哥右手紧紧抓着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插在岩石里。他冰蓝色衣衫上,血痕点点,是一地相思豆,遥遥对着满天的星星。

他的脸,相比他的声音,无羁,无绊,却有牵有挂。但他却不是一个面容寡淡的人,可肃玉现在却怎么也不记得他的长相。

“你,你为什么在悬崖下,你也是来找你娘的吗。”肃玉没有流血,他却一直在流血,大概流了好久。

“不是,我娘逼我练功,我悄悄藏在这里,让他们都找不到我。”

“可你流了很多血啊。”

“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他笑得有些满不在乎,“你看,你都流泪了。不过,你是女子,不受管束。”

“你,你知道十里琅嬅怎么走吗?”

“知道啊,这城里的人都知道。你下了山,再往远处走,一直走,一直走,看到那群忙忙碌碌的人,就是十里琅嬅了。”他的左手食指在半空指了指去,向着十里琅嬅的方向。“你,你去哪里做什么。”

“我,我去找我娘。”肃玉又开始哭了,别人都知道十里琅嬅怎么走,怎么偏偏自己不知道。怎么能允许自己不知道。

“你娘怎么去十里琅嬅了。”

“我娘死了,我爹把我娘葬那里了。我想去看我娘。”

肃玉来来回回重复着这几句话。她心中的悲痛,在这个初见的大哥哥面前,无处躲藏,也无需躲藏。

“那你怎么不让你爹带你去看你娘。”

“我爹很忙,总说过些时日会带我去,可他总是忙。于是我就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大哥哥点了点头,右手在匕首上按了一下,双臂一振,已立在了肃玉身前。

他刚站住的时候,肃玉双眼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下,日光穿透许是厚重许是轻浮的云层,浅浅淡淡得照进他似乎柔和的眼眸里,又照进他的点点血痕里。

他很高,高傲,高到让肃玉踮起脚尖,伸出指尖,也够不着他的眉心。

“你是肃玉吗,你爹是长孙未平?”

肃玉睫毛上挂着泪水,她突然有很多的欣慰,就好像一个夙愿得偿了。可她便便不知道是哪个夙愿。

大哥哥去擦肃玉的泪水,衣袖上的倾城雪贴着她的脸,原来,雪也是可以这样温和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肃玉。”

“世人都知道,十里琅嬅葬着的是长孙夫人。”

“那你又是谁?”

“我。”大哥哥笑了,他的笑魇,是江南梧桐间的弯月,很淡,却偏偏让人执着,于是,江南的诗人写了很多很多梧桐和明月的诗词。

“我自然是你的夫婿,寻雪”

“我们肃玉长得真好看。”他有些得意,却又如释重负。

他说我们的时候,手在肃玉脸上停了一下,手指碰在她的眉上。

然后点了下她的额间,走吧,我带你去十里琅嬅。

夫婿。

原来,他便是爹爹口中的寻雪,肃玉要照顾一辈子的人。

“可我怎么相信你是寻雪。”

“你娘当年送了我家一方玉,我今日刚好带在身上。”

寻雪从袖中掏出一方玉佩,

梨花落后醉一场,淡淡浓浓趁年华。

玉上的诗是肃玉的诗。

那年,肃玉刚满十岁,写了这首诗。

刚巧,爹爹得了一方大漠谣的古玉,娘便请来了工匠。那个工匠来的时候,江南雨初晴,他将玉浸在泉水中,就是肃玉家的那眼泉水。却摇头道,大漠谣的玉,从来都是有情有义的。爹和娘楞住了,工匠又道,这玉不必修饰了,再雕,便不是大漠谣了。

他十指在泉水上,横竖划了几下,泉水像白色的落花,花尽了,玉上的诗也成了。

爹和娘再抬头,工匠却走远了,只一个声音,缥缥缈缈,长魂赋,孤烟错,一地相思谁与共。

先生,您的酬金。

爹爹追了出去,大街上空空荡荡。肃玉却将玉放在手心好久,这方玉,在大漠谣里孤孤单单了千万年,怎么就到我这了。

现在,又见到这方玉了。一场倾城雪,初梅涩酒,此情温如豆蔻。

后来,肃玉在前,寻雪在后。

这一路的青草,都直长到肃玉的心口。它们是青涩的,青涩到没有烟火,没有红尘。而他们却始终隔那一丝一缕的青草。

但她走过的青草,却又都是他走过的,都触抚着过他的衣衫,他的眉间,他的发梢。

天黑了,十里琅嬅到了。

好多好多擎着火把的人,都是爹爹安置在十里琅嬅的家人,他们都焦焦急急得喊着肃玉的名字。

看见了肃玉,阿修叔叔忙让人去请长孙未平,不一会儿,爹爹来了。

他又惊又喜,丫头啊,总算找到你了。我不是让你在家好好呆着吗。他把披风披在肃玉的肩上,阿修身边一个小女孩,不慌不忙得拉着披风的下摆,轻轻喊着,“肃玉姐姐,我是暖暖,你还认识我吗。”爹爹也看到了寻雪,问道,“寻雪,你这身上怎么全是血,是这丫头惹了祸吗?”爹爹一只手拉着肃玉,一只手拉过寻雪的手,细细查看他的血痕。

“不碍事的,我是路上碰见的肃玉,她说要来十里琅嬅,我就带她来了。”寻雪轻描淡写,丝毫不说是怎么受的伤。

他的衣衫扬了扬,人却跃出了几丈远,长孙伯伯,肃玉,我走了。他转过头,笑了一下,月亮在他肩上,又好像他是追着月亮去了。他们家的轻功,轻轻一点,像一羽白鹤,一眨眼已远远在楼前月下立着了。别人都把他们家的功夫,叫做月下琴鹤。可只有肃玉知道,那叫裂嵬,因为寻雪在路上告诉他,他们这功夫,是梦中山鬼劈开岩石,先祖惊醒而作。

后来,爹爹给寻雪送了很重的礼。也叫阿修的女儿暖暖来一任江花闲陪着肃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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