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屿岛在既有高山巍峨,又有琥珀柔然的地方,山和湖像厮守了万年的恋人,互相重叠。
暖暖行在山路之上,穿了男装,带了一柄长剑。剑是长孙未平送给她爹阿修的剑,爹又送给了她。长孙未平和阿修知道了前因后果,想去长屿岛看看。暖暖因为不同意爹爹正在相看的臻羡公子,赌气跑了出来。走着走着就坐上了去长屿岛的船。
山花未开,参天巨木间,空旷寂静。
路,越来越冷,结了霜。暖暖坐在树下养神,想等太阳出来了,再走。她本是骑了马的,山路崎岖,便将马留在了邸店。
“公子,此处红尘湮灭,苔霜浮翠,我与公子在此只羡鸳鸯不羡仙,可好?”林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娇柔妖娆,不见身在何处。
“你是谁,为何也在此处?”暖暖长剑出鞘,这个声音的主人,内力非同寻常,功力绝伦。
“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九尾狐。公子,眉眼如星,傲岸出尘之姿,皎若银河初雪。”声音随着一个女子身影浮动,如银河之中的舟,撞星碎玉,飘忽不定。
暖暖笑了,“你是哪家的女侠,要同我开这般的玩笑。”
“我,自然是你姐姐。”那个声音终于也笑了。
一道白色身影自半空蜿蜒而下,白色发带,是穿了男装的肃玉。
“你这么跑来了,把你姐姐一个人丢在家里?”肃玉落下是轻盈的,话语是严肃的。
“你离家出走,我就猜到你肯定是这了。”
“我是怕肃玉姐姐。。。。。”暖暖还要说。
肃玉打断道,“你叫我什么?”
“肃玉哥哥。”暖暖马上改口。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
“肃玉哥哥,过了前面的山,就是长屿岛。”暖暖看着舆图。
她没有再说话,是因为路的前方是一个别院,一座衬得这座山更加萧条寒冷的别院。
白墙,草木到了院前几丈远便不再生长了,所以院前一大片一大片都是荒地。可这别院挡住了去路,不从别院里经过,便过不去了。
暖暖上前叩门,良久无人回应。
推了下门,是门从里面锁住了。
暖暖朝肃玉摇了摇头。“不如,我从墙上翻过去。”她双眼扑闪扑闪,这院子多半好久没人住了,门上都一层灰了。
肃玉道,你怎么不说,直接破门而入?
不过,暖暖既没有翻过去,也没有破门而入,门内一个声音缓缓道,是谁?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不论出现在什么地方,是都能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很低沉,两个字之间的停顿很长。但这个声音,偏又听不出说话人的年纪,说他老吧,又不是老年人的含糊,说他年轻吧,年轻人又不会这般阴冷。
“我们,我们要去长屿岛,可过不去了,只能借贵府。”暖暖说着。
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过了很久。
“前辈,您怎么了,我看前辈伤势颇重,正好我带了一些药丸。”肃玉靠近大门,声音朗朗。大凡习武之人,皆能根据声响,判断来人距自己多远。但这个声音,肃玉怎么也猜不透他距自己多远。唯一肯定的便是,他伤得很重。
门锁颤了一下,门开了。
肃玉与暖暖走近别院,只见一粒极小的石子,落在地上。是那个说话人,出掌发力,借力打力,打开了锁。
此人心思细腻,可为何会委身如此破败的院落,与孤山为伴。他颓废潦草,便是连家,都顾不得了。
环顾四周,这个别院早已破败,油纸伞零零散散,雨水冲刷,寒夜冰冻,伞骨七零八落得散在地上。油纸被风吹得离开了伞骨的庇佑,无奈得落在青石上,廊檐下。它们本来是无色的,一梦,五彩缤纷,又一梦,苍白如霜。
没有花窗假山,没有修竹池塘,只一栋小楼立在院子西北角。数扇长窗经历了浩劫,从繁华到摇摇欲坠。
“主家,您在何处。”肃玉拉着暖暖的手。
台阶上有些青苔,昨夜的霜未消融,今日的露珠也不舍离去。枯萎的花藤,牢牢攀扶着栏杆,风吹过,藤曼晃了几下,散下几粒黑色的花籽。花籽沾染在苍白的油纸上,如同虱子爬上了羊脂玉。
鹦鹉架悬挂在廊下,早已死去的鹦鹉,尖利的鸟喙钉在横档上。鸟喙后只连着一层看不清颜色的皮,在半空像无头的女鬼飘来荡去,找寻可以附身的新鲜艳骨。它的躯体也许是风干了,也许被吃了,也许落在地上,腐化成泥了。
长窗上的纱被骄阳炙烤得泛黄,暖暖手指碰了一下,雪花般纷纷扬扬。她们在想,到底是什么人,会住在这样一个恐怖寂寞无声的别院里。
一阵风刮过,厅堂里很冷,隐约听见很轻的滴水声,滴答滴答。
“主家,我们进来了。”暖暖喊着,回声很大,也更冷了。
肃玉搜寻着厅堂内可以栖身的地方。
地上铺了青砖,缝隙间有几株白色野花,瘦小的身子从地底探出。枯萎的花瓣和新生的花瓣毗邻,新生的白色和正在腐烂的褐色,新旧杂陈,像个骷髅,画了半张脸的戏妆,却不愿意画另一半--它等的人来了,或者它等的人永远都不会来了,何必耗力气去画另一半。
纠缠不能离分的巨大花藤从屋顶倾泄而下,如死去的巨蟒,盘在一侧。花藤上残着一些艳丽的白色,那不是逢春新开的花,是一支一支步摇。步摇生了锈,铁锈,铜锈,蝴蝶,牡丹,芍药,紫藤,玫瑰的花样子还在簪子上,但早已开始变形,像巨蟒生出了毒疮。步摇上的宝石,珍珠,零零散散嵌进花藤里,它们本来就不属于这花藤,自然长不出真正的花。可又挣脱不出来,于是颜色便黯淡了。
一架屏风贴在地上,屏风上绣着的舞乐一半身子在弹琵琶,一半身子随着倒塌的架子,散成了金色,银色,翡翠色,玛瑙色的丝线。这些丝线在地上拖得很长,从屏风这里匍匐到墙角,然后凌乱得堆积在一起。很像有人醉酒撞到了屏风,刮到了丝线,便任性得带着丝线在这里玩耍。
华丽的几案蒙了灰,画卷随意得散落在几案上,露出的画卷上,看不清字迹,图画,但原本他们应该是耗尽心血的画作,否则也不会用白玉为轴。白玉轴上匍匐了一只蝴蝶,方寸大小,暖暖兴奋得喊着,公子,那有只蝴蝶。
待及得近前,蝴蝶依旧一动不动,冰凉得不像世间的生灵--那是一只雕刻上去的蝴蝶,金玉而作。但这却是整间屋子,唯一有些灵动的色彩。其他都早已苍白,褐红,发黄了,也许不久的将来,这些色彩也会成灰,待这些色彩成了灰,这屋子也就化作尘土了。
“主家,我们有些干粮,您要吃吗?”暖暖扬着锦袋。
沉默了很久,几案突然抖动了一下,一个声音道“别怕。”接着,几案下一个物件动了一下。那里有一条同样青色的锦被,但因为和地上青石一样的颜色,屋子里光线昏暗,她们刚才没看清。如果这个锦被下的人,不动,或者她们没有来到这个几案前,再没人回答她们,肃玉和暖暖便会推开后窗,直接走了。
肃玉掀开了锦被。
锦被下的人,紧闭着双眼,他被伤得很重很重。伤他的人,又故意给他留了一口气,让他在此苟延残喘。手段毒辣,心机叵测。
那个人突然睁开了泛白的双眼,阴森森,空洞洞。
暖暖吓得握紧了肃玉的手。
“别怕。”他突然又说了一声。
他头发很长,全藏在锦被里,胡子也很长,脸色泛黄。如若不是不是他方才出声,如若不是他动了下双眼,她们便会以为,那是一具尸体。---他太瘦了,那件黑色的衣衫--也许那衣衫不是黑色的,只是长久没有清洗,变成了黑色。他身上的味道其实和腐尸的味道没什么两样。只是腐尸比他还要幸运,至少腐尸可以一了百了,剩下的全是活人的眼色。可他被折磨得太久了。
“你们是谁?”
暖暖看了肃玉一眼,道,我叫任旭,这位是我家公子。
肃玉施礼道,在下姓肃。
他痛苦得点了点头,示意暖暖和肃玉可以坐下,可他突然又苦笑了一下,这个屋子,哪里还有坐的地方。
暖暖解下罩衫,和肃玉坐在罩衫上。
“我这连个茶水都没有,两位公子莫见怪。”
他笑得更为窘迫。但这笑声里,肃玉明白,他知道这来的人其实是两个姑娘。
暖暖忙道,别,我家公子是公子,我,不过是个小,她看了肃玉一眼,肃玉朝她偷笑,她忙改口道,我是个书童。
他道,“来者皆是客。”窘迫中稍稍有些淡定了。
肃玉问道,“是谁伤了你?”
他摇头。
是不愿说,还是不必说,肃玉和暖暖却更为好奇了。
“你叫什么?”
“我叫离沧”
江湖从无离沧。但一个高手,是不会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普通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在这里遇见一个高手,而且,那个高手还出手了,还故意只给他留了一口气。这绝不是误伤,误伤不可能伤及那么多地方。因为他绝不是一个地方受伤。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也是一个高手,而且,他是一个让那个伤他的人忌惮的人。
“那你在这里多久了?”肃玉问道。
“很久了。”离沧回答。但他是不想告诉别人,他在这里究竟几年几月几日了,也许是真的记不清,也许是不愿意去想,一切只有一个既清晰又模糊的“很久了”。
离沧双腿应该也有伤,站不起来,否则谁会屈膝蜷缩在几案下。--因为除了几案下,其他地方都积了灰,很厚的一层灰。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这些时日?”肃玉问。
离沧指了指几案夹层,“这个夹层里有些干粮,我勉强饿不死。“他说到死的时候,神色平淡,竟然生出些向往来。
“公子,我去看看这位离沧大哥。”暖暖从行囊中掏出几颗补血补气的药丸,递了过去,“我只有这个,吃一些,也许就好了。”
离沧双眼眨了几下,道,不必浪费了,我本来就好不了。暖暖伸手点住他喉间穴位,将药丸弹入他口中,看他咽下了,这才道,我这个人,也不想别人就那么死在我眼前。离沧双肩抖了一下,几案竟然被他顶到了一侧,立时散了架。约莫是糕饼的碎屑,白雪般洒了一地。几个黑点在散开的木架里飞速冲了出来,四处逃窜,--那是受了惊吓的老鼠。所以离沧说的所谓干粮,是这些老鼠藏在这里的,他头顶就是老鼠洞。
我一直睡着,竟然不知道这几案也坏了。他欠了欠身子,站不起来,只好坐在那青色的被子上。
“你是长屿岛的人。”肃玉看到他衣衫的纹样,和那晚围攻行舟的那些人,是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他本来想掩饰的,可他知道,掩饰不了。
这是长屿岛的纹样。肃玉指了指他的衣衫下摆。虽然已变得全黑了,可刺绣凸起的纹样,却无法被掩饰。
“我曾经偶然遇见你的同门,他们在刺杀一个叫行舟的人。”
离沧迷雾一样的眼神,突然透出一道光。被子在他手心里松了下,又被握紧。他这松开又握紧的动作很快,他是不想让人觉察到他内心细微不同的变化。他以前可是握着长屿笛的,现在,他连握着被子的一角,都要小心翼翼。
这是握着长屿笛的手法,他是长屿先生。
长屿先生,仙人之姿。
“我现在连自己的命运都握不住。”离沧的声音很苍凉,扫过这一屋的尘灰。
长屿先生也罢,离沧也罢,总归都是要死的,以什么身份死的,有区别吗?黄土下,谁知道葬了谁?我的白骨和别人的白骨纠缠在一起,老天爷也不知道活着时白骨上依附了怎样的容貌。他是真的看透了,该抛的都抛了。
暖暖道,“公子,我们帮帮他吧,至少找个干净些的落脚地。不如,我去山下的集镇上雇个人,把这屋子好好收拾一番,这样,离沧大哥也好过舒心的日子。”
肃玉点点头。
离沧却道,“不必了,我这样一个人也挺好。”他整条手臂从被中掉出来,但他的右手却已扭曲变形了,像一张老弓。
暖暖惊讶得说不出话。这样的变形,经历了如何惨烈的一场或者几场恶斗。
“是谁伤的你?”肃玉再次问道。但肃玉的语气告诉离沧,她已猜的差不都了。
“我自己。”离沧淡淡得吐出这三个字。
肃玉以为他说的是行舟,可他清清楚楚,说得是他自己。
暖暖露出一丝小聪明的得意:“公子,我就说行舟不简单。”
“不,他很简单。他就是太简单了,才沦落成那样。”离沧苦笑了一下,“你们两个姑娘,终究太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