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茜远远就看见了那些高悬的连廊。
它们像一条一条纵横交错的银河,落了日月的光,彩虹的影。很小的时候,芷茜沿着连廊,从这座峰到那座峰,从浅碧看到深绿。
风吹过时,她的纱裙飘飘然然。
爹爹说她是武夷仙子。
她低头看见茶,抬头看见天,“武夷门外,只有茶吗?”
爹爹说:“还有很多,有船,有市集,有沙漠,有冰川,有海。。。。。”
几个商贩,布衣芒鞋,挑着茶担,从山道上缓缓而来。现在不是买茶的季节,他们买了大商贾看不上的二,三等茶,不常喝的人,并不能分辨,沿途卖给茶摊,卖给做茶糕的,也有不小的利润。
一个年岁稍小些的商贩说道“姑娘,你的骡子,怎么,怎么。。。。。”他在芷茜转头时,看到了她的脸,所以,怎么后面就没有说下去了。他被惊吓住了,天底下,怎么会有一个女子,生了这样一张令人恐怖的脸?依稀可以辨别眉眼,樱唇,一道一道疤痕,外翻外露,比不生茶的贫瘠土壤还落寞。
一个女子,不着华服,只裹破布,她的气质,她的身影,丝毫不是粗鄙的,在山水中娉婷,婉约,似乎一颗救世的仙草。她的脸与她的气质,身影,完全是不相干的。若不是年长的商贩,狠狠拍打着年轻商贩的手,他定然会失声尖叫。
“这骡子是累了。”年长商贩递过一碗水,一把黄豆,骡子伏下头,露出感激的目光,摇了摇头,它瘫倒下去,闭上了双眼。
芷茜伸手去点骡子额心,骡子一动不动。她不知所措,这还有很多山路要走,她毕竟没有家人来接风洗尘。她离家时,什么都有,归家时,什么都没有了。
“这骡子已然很老了,你到山中了,它自知使命已尽,所以,先走了。”年长商贩摸了摸骡子的骨骼,探了探它的脚掌。
“可是卖它的马贩不是这么讲的。”芷茜几乎要哭了。她被骗了。老骡子如何有青壮骡子的价钱?
“姑娘,你是这山中的人吗?”年长商贩自知一个姑娘不至于这般打扮来游山。
“是的,我便是此处人,刚在外卖茶回来。”
“那快些回家吧。”年长商贩挡在年轻商贩前,两人将几块糯米糕留给芷茜。快速逃开了。年长商贩想了想,明白芷茜的疤痕不是天生的,是被武学深厚之人避开骨骼,震开了血肉肌肤,或者武学深厚之人调教的异兽异禽生生啄开的。这样的女子,必然有幽怨的坎坷的不好惹的经历。
四周静悄悄得陌生,明明这些路,走过无数无次。
芷茜不停揉着骡子脊背,回递来的感觉,越来越凉。她对着它,拜了拜,感激它这一路的尽职尽职。
寻了一柄旧锄,在骡子身下,掘了一个坑,将它葬了。
“来世,不要再做个骡子了,做只老鹰吧,自由自在,将坏人都赶走。”芷茜不自觉哭了,为自己的曾经,为骡子的曾经。
她回首时,天不知什么时候已黄昏了。
颓然得站了站,走入暮色苍茫中。
她不怕一个人走夜路。是怕路的尽头,不是自己想要的尽头。
无柳寺的灯依旧很暗,茶农不要了的茶油,茶隐都收来做灯油。自然,他也会回赠几幅对联,几篇经书。没有红袍寺,瓷允庵,那般香火旺盛,来此的也是些贫苦茶农。
芷茜快要离开无柳寺的矮围墙时,用老死茶树捆扎成的山门开了。茶隐说道:“芷茜施主,你从回山了。”
“你如何知我是芷茜。”楚芷茜第一次不想承认自己是楚芷茜。
“你面容变了,但与这山水的知遇之情未变。”
“知遇之情?”
“你自小在此长大,山水见绿,见音,见隐,见深,见性。并非游客眼中,寻绿,寻音,寻隐,寻深,寻性。”
“师傅,看什么都透了。”芷茜对着院中的佛像拜了拜,那也是老死茶根雕的,面容慈和,山中老人一般的无争,没有红袍寺佛像的威仪和不可侵犯。
茶隐向掉落在僧袍上的一只飞蛾,挥了挥,飞蛾自顾去了。“芷茜施主,令尊,令兄都已故去,他们在时,我不喜他们为人,现在他们走了,功过都消了。武学典籍可以传家,传家的除了武学典籍,也可是精气神。一本好书,看书的人看书,是前辈教育晚辈。我觉得,书更像孩子,书中总是有很多需要去修改,去深入的道理,自古到今,哪一本书没有修订过。这个孩子,需要更好的老师,令尊,令兄为人,谁能放心《神木经》再入他们之手。”
“如若曦宁山庄,月离魂都有凭武夷门典籍称雄武林之心,少林必然不会令其保管。反观这些年,他们也并未因这些秘籍而外霸内王。并非他们修也并未为不够,而是成王败寇都是空,一人学武,难道非要打遍天下其他武学名家,去证明自己是天下第一吗?这其中,得是空,失是空。”
茶隐还在念着,爹爹和哥哥,最不喜这套,可又无奈。芷茜心不在焉,离家近了,烦恼反而多了。
“芷茜施主,令堂令兄就葬在山间。”茶隐指了指一个方位。
芷茜认得,爹爹和哥哥就长眠在兔眼弯。兔眼弯有两方很红的岩石,刻了谁都不认识的上古图形,不是楚家祖坟,也算冬暖夏凉的地方。
芷茜向爹爹和哥哥跑去。
没有月色,她是凭借记忆中的路。
过了一片一片茶园,一个一个竹林,飞蛾和夜游虫粘在她发髻上,衣衫上,手臂上。以前她不喜欢他们,又不是蝴蝶鲜花,现在,她顾不上赶他们。
两块不高的石碑,一左一右并列,两个土堆,覆了草。
灯火渐渐明朗,茶隐托着一盏粗陶所制的灯,宽口陶盆上,倒上茶油,粘上灯芯,灯已成,不需什么高超的制灯工艺。
碑文上的字迹,模糊到清晰。
工整,风骨凛冽,架构明了,但没有感情,没有哀伤的楚靖,楚白四字,没有儿女的名姓,只有生卒年。
“我嫂嫂呢?”芷茜想起大事“嫂嫂是茶家女,是哥哥执意娶她进门。”
茶隐摇头,“我寻遍武夷门,不见楚少夫人。想来她当时不在山上。”
“长孙肃玉没有放过任何人?”
“无一活口。当日是你爹爹,你父亲,设计杀害长孙先生在先。你掉入衡江镇水中,是被你父亲令人送到月离魂的,其余详细情节,小僧不知。”
“怎么可能,我掉入水中,醒来就在月离魂。”芷茜细细想着,寻雪也帮她想着,他们谁都不知,两人是如何相遇的。
“月离魂的水与外界不通,衡江镇根本无法通过水路到那。”
“可是我怎么相信你。”
“有人截获了你父亲的书信,那封信,就在长孙家,畅漪夫人也看过。小僧辨认过,是你父亲的字迹,虽然他用了化名。”
“字迹可以模仿。”
“你们楚家是爱茶人家,楚家墨汁上,有何物,你不知吗?”
“有高山岩枞茶的茶水,墨汁有茶香,颜色也与寻常墨汁不同。像墨玉的颜色。”
茶隐望向一道连廊,纱帘因为无人约束,像风一样飘荡,“高山岩枞茶不赠外人,残渣焚烧。”
“可是,可是,父亲这么做,我也是他的棋子?”黑暗中,山旋水转,
“芷茜施主,你生在武夷山,现在也在武夷山,如何看山看水,如何看己看人,全凭自己。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