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茜夺过茶油灯。
山风凉透骨,拾阶而上。
天未亮,油灯尽了。
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四处都是比人还高的野草。
只有自己的回声。
撕心裂肺的哭。她知道爹爹和哥哥的死讯,痛了一路,伤心了一路,痛得冷了。他们的墓碑如此冰冷又如此崭新。她睡着的时候,总是会想着,若是就此长眠,那些活在的人里,谁会记得她。寻雪会来看她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月离魂的紫藤,在风中摇曳,她看着他在紫藤下,肆意得饮酒,他掬手接住酒花,泼向她,打湿发髻,衣衫。
她也会反击过去,寻雪假装被击中。卧倒在紫藤下。她过去,抓起他衣衫,在他几个大穴上,轻轻点拂过。
“本姑娘,有轻有重,你打得重,我也打得重。”
恍恍惚惚,亦真亦幻。
就当大梦一场吧,他们还会再见吗?
有时候,她一个人数着眼泪,数着星星,只有骡子在一旁沉睡。她第二天,醒来时。她看得到阳光,看得到远山,看得到市集上忙碌的人。他们总会说:“怎么会有个女子,睡在草丛中。”
带着骡子,逃一样离开。
耻笑的,同情的,奚落的,被吓哭的。。。。。。
她不敢转头,不敢出声。
天似乎有快亮了,昏蒙蒙的,看不出明天是阴天还是晴天。
一点莹润的光,是白瓷灯笼。白瓷灯笼不是白瓷做的,是白色绢所织,点上蜡烛,极为柔和。
也许是早起的游客,带着白瓷灯笼来看日出。
“这位阿娘,你是迷路了吗。”
熟悉的声音,虽然带着疲倦和未愈的伤,是寻雪。
芷茜看到前方,一个男子,长发不束一袭白袍上绣了紫藤。他就握着一盏白瓷灯笼。脸上露出谦和的笑,没有在月离魂那样的于世不容。像经历了大磨难,心性已变,玩兴全无,屈从世俗的人。可一个不再不羁的寻雪,如何是寻雪。他开心吗,他喜欢这样的自己吗?
芷茜摸了摸脸上疤痕,她已不是他想的模样了,“我,我是迷路了。”
“你要去何方?”
“你要去何方?”
异口同声得问着。
“我去武夷门。”寻雪答得快。
“我也无武夷门”芷茜答得慢。
“你是武夷门的故友吗?”寻雪看到芷茜粗糙,干裂的手,红肿的,发胀的,蜡黄的肌肤。
“我是武夷门的嬷嬷,出来卖茶,谁知道,他们,他们都不在了。”芷茜哭得大声,哀悼死去的人,哀悼曾经的自己。
“你家在何方?”
“我的家人都死了,我一直在武夷门奉茶。听说当日芷茜没有在山上,可她会去哪里呢?”
“我就是来找芷茜的。”寻雪极为肯定。
“我是看着这姑娘长大的,我就想向回去守着,等她回来。”
白瓷灯笼里的火熄了,是芷茜的泪打湿了火。
“嬷嬷,怎么称呼?”
“我也姓楚,他们都叫我楚嬷嬷。”
“楚嬷嬷,你伤心故主。。。。。。”
“不,我伤心我的往后。掌门死了,芷茜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做的饭谁来吃,我泡的茶,谁来品。”
“嬷嬷,你带我去武夷门吧。也许,芷茜已回来了呢?”
回家的路,还是一样的清晨的天,有鸟叫,有花开的声音。
花开是有声音的,她的心动了,花瓣才能愉悦,心喜成她的心境。
“紫藤开花时,紫色霓裳,盛世时,她们跳的是碎云乱玉的舞,乱世时,她们跳的是林泉安逸的舞。”
寻雪第一次听说,紫藤花开,还有盛世乱世不同之分。他问道:“楚嬷嬷,您是如何知道的?”
“我活得久了,见过太多太多。紫藤在盛世中,观赏他的人,云想衣裳花想容,他们将什么都踩在了脚下,呼风唤云。乱世中,观赏他的人,酒浇黛色一江风,心中所求,不过林泉安逸,不必流离。”
“嬷嬷见识非凡,我倒是显得浅陋了。”寻雪不知嬷嬷有过怎样的过往,她形容如此凄苦,白发早衰,心境中只有星光的黯淡,没有对人世的无奈。
“这里就是武夷门了”
芷茜就站在武夷门空洞洞的门框下,那些锋芒毕露的字迹都没有了,藤蔓攀上了墙头,倒垂下来,有的结了果,有的开了花。瓦宇成了飞鸟的家,叽叽喳喳,见了人,也不闪躲。
庭院里,茶香,剑气都烟消云散了。砖缝下的草,拼命推开砖,向上生长。只有有一口气,谁都不愿意被深藏在地下,黑暗到没有时光的地下。
芷茜捡了一枚锈迹斑斑的断剑,撬开几块砖,任由野草蔓蔓。小的时候,她总和哥哥比,谁拔的野草多。哥哥不在了,野草不野草,又有什么要紧。
转过几道连廊。
连廊上,纱帘脏得像一幕一幕灰色的天。芷茜撕扯下纱帘,将它们丢入山谷中,“走吧,走吧,都散了吧。”纱帘在空中飞舞着,像随波逐流的人,风到哪里,就到哪里。
寻雪紧紧跟在芷茜身后,武夷门威仪肃穆,如今这般潦倒。一日之间,根基尽毁。其实,他们也不是一日之间毁灭的,楚家先辈忘了习武初衷,就是他们失了气节之时。
武夷堂,坍塌了几个角落,寒酸简陋。折断的兵刃被堆成一座小山,就在干涸的水池中。
“这些连廊都是有名字的,可我总是记不得。只记得,去往芷茜姑娘卧房的叫做见苦渡。”
见苦渡,寻雪当然知道,芷茜说的,看见的见,苦的苦。去往楚白住的地方,叫觅苦渡,经历了,方能蜕变自己。
“芷茜。”芷茜喊得比寻雪大声。她知道在连廊的哪个方位,对准哪般山势,才能将回声传得更远,这也是她和哥哥的小秘密。
寻雪内力自认内力比这位楚嬷嬷充沛,可他无论如何,声音都淹没在嬷嬷声音里。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
寻雪走遍了武夷门的每一条连廊,每一个角落,始终不见芷茜。
“她会去哪里?”
“芷茜也许,也许去了什么地方,想过新的日子。”
“她一个姑娘,不回家,有什么新日子?”
寻雪吃着嬷嬷做的饭,武夷山的糯米饭,有青豆,红豆,腊肉,鸡肉,茉莉,豆腐,很热闹的一碗饭。
又过了几日,山谷间回荡着一个女子的声音,喊着寻雪。
是艺艺。
不及寻雪出去,艺艺已走过了数处连廊。
“你怎么来了?”寻雪问道。
没有责备,是惴惴不安。
艺艺是谁?怎么从未听寻雪提起过,甚至一丝痕迹都没有。芷茜抬头去看她,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兔耳一样的发髻,没有发簪,只点了几颗赤金蓝碧玺珠花。她双眼很水灵,睫毛上沾了一些雨珠。脸上大片红色胎记,并没有让她逊色,并没有让她自卑,反倒像雪地里开了一朵骄傲的梅。
“你几个月没有回家了,我特意出门寻你。“艺艺理直气壮得没有什么不妥。“路上,我也托好多医者去打听了,没有楚芷茜的消息。”
她从寻雪神色中,知道寻雪还没有找到芷茜。一个男子是否与心爱女子重逢,都会写在脸上,藏在眼里。
”楚嬷嬷,这是我的妻子。”寻雪还是告诉了楚嬷嬷,她是谁。
山风中,只有三个人,寻雪说得似乎自己一处秘密被揭开了。
他不在乎这位妻子,可又不得不在乎。
她这么可爱,他也许慢慢就在乎了。
艺艺也看到了芷茜,是个面相凄苦的女子,年岁渐老,依旧是闺中女子的发髻,“楚嬷嬷,我是他母亲给他选的妻子,过日子的妻子,煮饭洗衣。”
艺艺特意强调妻子是煮饭洗衣,不是生儿育女的。
“妻子有自己选的,也有父母选的,我可不是他自己选的妻子,你在外不用这般郑重其事。”艺艺说得很认真“我一个人自在了些日子,母亲来了,不见你,我就出来寻你了。”
芷茜脸上有些痒,是她不知不觉笑了。
艺艺固然是在乎寻雪了,她不是不管不顾的性格,懂事,不张扬,也不要争抢什么。必竟,她是寻雪妻子。寻雪心中所执念,于她而言,改变不了,不如不去改变。
柴火烧得旺了,噼噼啪啪的。火中烤着山芋,腊肉,都是芷茜爱吃的。楚靖不在家时,芷茜才敢这么偷偷放肆。
“寻雪公子,你们先吃些山芋,腊肉你回去的时候带着。你给我千岩庄的地址,如若芷茜回来了,我便写信给你。”楚嬷嬷剖开山芋外皮,露出金黄雪白的肉。
“不了,不了,我们走吧。”寻雪先迈步而行,他留下了那盏白瓷灯笼。艺艺取出一支紫藤步摇,“我自己瞎做的,芷茜回来了,嬷嬷转交给她吧。”
紫藤步摇,一朵一朵紫水晶花瓣,用金丝串着,轻轻盈盈,悦耳,也打碎了芷茜的心泪。
“艺艺夫人,这个真好,芷茜一定喜欢。”芷茜现在的样子,如何戴得上这样的发簪,她的秀发干枯了,花白了。
寻雪和艺艺走远了,芷茜摸着步摇,一年又一年。
三年了。
容若在院子里,跑跑跳跳,一会儿玩水,一会儿缠着肃玉写字。
“娘。”容若高兴得将一只蝴蝶放在肃玉手上,蝴蝶振翅飞去了。
暖暖教容若喊姑姑,容若凝神看着肃玉,露出疑惑神色,干脆利落得朝着肃玉喊着娘。
肃玉不喜不恼:“你叫我娘,我便是你娘。”
“肃玉姐姐,千岩庄要给寻雪和艺艺办婚礼了。。。。。。”暖暖从远处走来,拿了一柄苏绣的猫儿柿子扇。
“他们要办,便去办。记得送一份礼。”
“可是。”
“可是什么?”
“他们也让我们去贺喜。”
“我们不去,路太远,我的容若可出不了这么远的门。”肃玉将容若衣衫上的尘泥拂去,问道:“容若,你等下吃什么?”
容若藏到肃玉身后,说道:“粽子,粽子。”
”好啊,那就粽子。“
“那我们送什么礼给他们。”
“酿几壶樱桃酒,挑几只玉雕石榴送去。”
肃玉抱着容若,将糯米浸入刚打的井水中,水很凉。
肃玉的泪水滴落在手上,水里。
一会儿就化开了。
武夷山上,芷茜在沙地上,划来划去。武夷门早就没有故友了,倒也清静。
有人叩门。
门锁早早得锈了,来人叩门,以示对主人的尊重。
芷茜开了门。
寻雪,霜尘沾衣。
“楚嬷嬷,芷茜有回来吗?”
“没有。”芷茜摇头说着,略带着哀伤。
他果然还是不认识我。
”我每天都打扫她的卧房,等她回来。“
寻雪走了几步,环顾着武夷堂。这里丝毫没有武学正堂的气象了,像穷苦人家的堂屋,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矮几,放了一副棋,一盏茶。
楚嬷嬷并未预备谁的到访。
”那我走了,以后,以后我每年都会来此住些日子。我九月来吧。她是九月生日的。“
寻雪掩上了门。
千岩庄,没有太多的宾客,只有两家的至亲。
艺艺着了新娘衣,戴着高耸的步摇,衣衫是蓝色的,步摇是金色,像一棵蓝色的大树上,长了一只金色的花,花大得压枝。可花若压了枝,又如何结果?
这不是艺艺自己选的新娘步摇,是千岩庄迎娶正室夫人的容光,本来送到了肃玉家,退了回来。当年寻雪娘也是这样被迎进门的。过了今夜,这副步摇便被束之高阁,等寻雪儿子,孙子结婚再取出。
“千岩庄,每个物件都有自己的宿命。”
畅漪夫人和艺艺一样一样说着,她不想记,可爷爷早早告诉她,一定要记,这是做媳妇的规矩。
寻雪牵着她的手,步摇上红色,金色,蓝色的珠子垂下来,她有些分不清脚下的水和路,一步一步走着。
主婚的老状元说着贺词,霞生南山,碧落云水,香烧蘅芜,文邹邹的,四个字连着四个字,不如早生贵子来得直白。
畅漪夫人,童墨各坐一方,接受新人跪拜。
大家都在笑着,谁也没有留意到,只有新郎,新娘没有笑。
“这两个人,相看两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