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苍老贫瘠的人,风霜满面,背着背篓。他是迟老丈,是个为生活奔波的苦命人样貌。
背篓里是杨梅,桂花,红枣,生姜,这些都是采集好,已晾干的,甜味酸味一路辗转而来。他看到血,没有惊慌,甚至也没有关心蘅语是否受伤。
背篓轻轻放下,将满地狼藉的糖果扫到一个簸箕里。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微微颤颤,扫得也是慢吞吞的。指甲缝里很干净,却是枯黄发干的,手上已没有肉了,只一层皮死命贴在骨骼上。“做我们这的,双手得干干净净。”
箫错不顾回复了几分内力,推开缠绕成团的白纱,走了回去。
“你是箫错。”迟老丈斜眼看他,将簸箕和扫帚靠在墙角。
箫错不回答,只问道”你怎么不看看蘅语有没受伤?”
“她若是伤了,他便不是冷夜,她也不是蘅语。”迟老丈似乎在欣赏一出大戏。
他们谋划很久,现在冷夜还未死,失血过多,羸弱得很。不过,他这样的人,再羸弱,也不能小看。
冷夜又抽了箫错几下:”这没你事,你给我滚回去。”
“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不听你的,我不回去。”
“冷夜先生爱惜孩子。”迟老丈没有把箫错放在眼里,这位公子,并非醉心武学的人,别说是开创,传承都算不上。
“算不上,这孩子,不打不行。”冷夜没有酒,伤后缺少了一些管教箫错的兴致。
路过的人,闻到血液和甜味酸味混杂的诡异之气。一个血人,什么都不在乎,另外一个,望之则生惧,是个沾满血的鬼魂,也许是来人间讨债的,谁都避开了。迟老丈将一整块糖浆切成一个一个铃兰花的形状。“我们两个都是老狐狸了,也没必要藏着。”
他不是真的有多珍爱糖果,他现在还是个至少合格的制糖匠人,看着人世沧桑,等蘅语再次杀戮。
这样的人,星月楼里也有,不是中庸,是假装什么都与自己无关。
箫错在蘅语肩上连按数个穴位,她多处大穴要穴阻滞,气血极为不畅。
“我活着,从来没有明媚。都是他造成的。”蘅语指着冷夜,言语中却有了对箫错的一丝感激。一粒糖向冷夜飞去,箫错左手一勾,掌风聚起,将糖打落到自己心口。“你打我一样的。”箫错眉峰像远山上千年未消的寒冰,见之神往,触之不得。他衣衫上是织锦的云与水,天涯尽处的云与水。发冠是银质镂空的,想一把剑从山中飞旋而生。
一颗一颗雀眼儿大小的糖,花雨零落。箫错不闪不避,梅影破衣。
切糖的声音,不像切肉剁骨,好比画师绘画。“放在暗房里,几个时辰就好了。”迟老丈笑眯眯,透过一块紫蓝色的糖,看几人。弯弯曲曲,脸面模糊,只有血格外鲜红。
“老人家,您制糖的手艺,好得很,这般坚硬锋利。”箫错赞叹,那些糖的边缘被多次打磨,大概加了什么其他东西。糖使人愉悦,用糖做武器,是为了杀人的时候愉悦吗?
箫错抬膝卧坐在地,挡住蘅语能刺杀冷夜的方位。一枚一枚糖果,呼啸而至,箫错抬手落手,避开大穴要穴处在糖果能刺中的范围,而是故意将或弹或送到其他方位。手背,手臂,肩膀,脚踝,鲜血模糊。
“不对,他们在等,等一个人或者等一个事情的到来。”迟老丈将切好的糖,一圈一圈放在圆筛上,覆上白纱,双手端着圆筛两端,绕过几人,走向后院暗房里。这面圆筛很大,有五尺宽,他走得慢,走到门框处时,弓着腰,一手高,一手低,将圆筛一端抬高一点,斜着过去。
圆筛抬起时,冷夜右掌先扬后注,发一分力,收半分力,一点光,碧水沉烟。迟老丈的手紧了紧,他的本能促使他将这圆筛当作了可攻可守的据点和兵刃。只要他的大指再轻拨一下,圆筛还有那些糖便会形成千军万马奔腾之势,围猎冷夜。
眼角下垂,嘴角处形成几处微微凹陷,迟老丈这不是微笑,是他之前受过伤,伤在脸面,内心波折时,就会这副似笑似哭的模样。他的手还是没有拨出。冷夜搅起的光,是糖,他将一枚滚落在他身侧的糖放回了筛子上。“这糖纸未损,老丈看看,能否再用。”
“糖纸未损,内里早已破碎”迟老丈将圆筛放置在几案上,用白纱搭起一个小罩帐。
蘅语的嘶喊声中有哭声,血泪,闻之渐渐令人心痛:“你走开。“仇人就在眼前,这位箫错“义无反顾”得挡着。”箫错伤口渐多,迟老丈必定教过蘅语虚招实招,也教过她如何打敌人死穴。她的方法很巧妙,中途变幻方位,箫错左手拦截,她向右一偏,待箫错再改换到右侧,她则取出了其他糖果,点箫错华盖,巨阙穴。她的速度是不快的,甚至笨拙的,胜在糖果众多,边缘锋利。十之也能命中一,二。箫错只有守,没有攻。他的武学不是对付这样一个可怜红颜。
可是糖果和所有利刃一样,终有消耗殆尽之时。
她手中所剩糖果越来越少,除非是武林高手,已无法当作杀敌的利刃了。
她并未沮丧,伤心是因为自己无法手刃冷夜这个始作俑者。
她年纪虽小,花未开,已凋零枯萎。独自一人的夜,她是如何煎熬的?冷夜见过女子众多,只有这位少女的复仇,天公地道,名正言顺,没有任何阴谋诡计。他指点蘅语“姑娘,你取一枚糖果,打向房梁。我此生杀戮众多,你有仇,有恨,尽管朝我来,冷夜绝不逃避。星月楼那场火,死的人都该死,婊子和嫖客,为何要标榜什么江湖厌倦,红尘勿扰呢?姑娘例外。”他开始笑,“长宁死了,我也想着谁来了结我。”
“蘅语。”迟老丈突然喝止,依旧是病恹恹的垂暮老人。“你若是听她的,是说外公不如冷夜吗?”
这个人,处处与老头子较劲,是老头子年轻时胜了他,成了他一块心病吗?
不对,这般反弹之招,迟老丈必定也教过衡语,她不至于不知道。
马蹄声疾,是容见的成武马。
容见已不是往日端严慈雅的打扮,面纱垂到马背上。她伸手往后一探,将一个妇人推到众人中间:“狄夫人,你自己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