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一愣,却是不知他是何人。
璩士隐道:“秀儿小心,此人功夫高强。”原来这女子竟是他女儿,唯恐女儿有失,又见萧平安转身背对自己,想也不想,一刀横削。
萧平安一愣之际,想不到璩士隐出手偷袭。刀将及身才猛然反应过来,间不容发之际,身子朝后一缩,已撞入璩士隐怀中,反手一掌。璩士隐浑想不到对手还有此招,这一掌已是避不开。
那女子看的清楚,也是大惊,忍不住一声尖叫。
萧平安略一犹豫,手掌一偏,打在璩士隐肋下。
璩士隐闷哼一声,大环刀脱手,身子腾空而起,随即落下地来,连退几步,嘴角已渗出血来。
身子一晃,摇摇欲坠,那女子抢上一步扶住。
萧平安本无心伤人,一掌将璩士隐打飞,微微一怔,正要说话。
院外脚步声响,一群人冲进院来。足有十二三个,都是头戴结式幞头,圆领皂衫,绑着裹腿,脚穿麻鞋,一副公差打扮。
最前面几个,手提锁链,二话不说,直朝萧平安头上套来。
萧平安浑没想到竟会涌进一群公差,先是傻了片刻,随后第一个念头是还手,接着第二个念头是怎么能打官差?我要逃跑!
他本不是心思机敏之人,两个念头还没转完一半,已被一条铁索套住。随即又是一张渔网罩来,十几个公差一涌而上,已把他粽子一样捆了起来。
璩士隐坐倒在地,见萧平安束手就擒,也是傻了。看了眼女儿,那女子满脸错愕,更是一头雾水。都道,原来这小子也没有多厉害。
他们哪里知道,萧平安幼时被关在牢里,后来被韩谦礼所救,及至上了衡山,多年都一直傻傻以为自己是个逃犯。小时候行乞,更是怕极了官差,做梦都会吓醒。这份畏惧乃是骨子里的,实是根深蒂固。
他在衡山上呆了八年,虽练了一身武功,毕竟还涉世不深,如今见了官差,第一反应仍是害怕。
嘉定府公堂之上,知府大人威严端坐,背后“明镜高悬”匾额烁烁金光,两排衙役手持上黑下红,上圆下扁水火棍,杀气腾腾。
萧平安被捆成一团扔在堂前地上。璩士隐的女儿作为苦主也到了堂上,更是拿了张椅子坐下,冷眼瞧着萧平安。
知府大人姓庞,乃是上任不久的新官。嘉定府上一任长官死于玄天宗之手,他自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对这些江湖上的角色是又恨又怕。见萧平安样子倒不凶横,清清喉咙,道:“大胆狂徒,青天白日之下,竟敢闯入人家行凶,我来问你,你可有同党?”
萧平安垂头丧气,心中后悔不已,心道,我胆子如何这生大了,竟然大白天跑上门去砸了人家屋子。若不是捕快来了,难不成自己还敢杀人不成!
他幼时一直受人欺辱,只知忍让,胆子着实不大。这几个月下山以来,跟着褚博怀,一路几千里奔波,见识大涨之余,胆气也是大增。听了娄世南一番话,心头火气,一时冲动,寻上门去。待到见了璩士隐活吃驴肉,一发按捺不住。
此时心中又道,我当时为什么不跑?我若是跑,这帮人如何追得上我?追悔莫及,连知府大人问话也没听到。
庞知府见他一言不发,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想是有恃无恐。心中暗暗叫苦,他也为官多年,知道越是上得堂来满不在乎的越是难缠,这小子莫非也是有些来历?但毕竟大堂之上,少不得官爷威严,咳嗽一声,又道:“问你可有同党?”
萧平安这才回过神来,道:“没有,我就自己一人。”
庞知府心中大定,心道原来是个光棍愣头青,顿时面沉似水,厉声道:“你为何犯案,还不从实招来,莫要待我大刑伺候。”
萧平安叹气道:“我就想上门要些钱,给那女子,出口气而已。”
庞知府道:“什么女子,说清楚些。”心道,这小子还是个多情种子,打家劫舍的亡命之徒又找的什么好女人,莫不是哪里包的粉头。
萧平安道:“便是街上牵羊的那个。”将娄世南所说讲了一遍,又道:“我一时气不过,就想去找那璩士隐讨个公道,也没想伤他,就叫他赔那女子些钱,叫她日子有个着落也就罢了。”
他一席话说完,堂上众人表情各异,一众衙役个个忍不住想笑,璩家那女子满脸不可思议,庞知府看他如同一个傻子。半晌庞知府方道:“人家说你便信了?”
萧平安奇道:“莫非不是么?”那牵羊妇人着实古怪,叫他丝毫不曾疑心有假,又问到那屋子确实被璩士隐所占,自是更无怀疑,但看众人神色,却是不对。
那女子道:“璩家小女璩毓秀,既然有人栽赃陷害我璩家,还是我来说说。”
看看萧平安道:“你说那女子,嘉定府人人知晓。她之前确是在我家角上有个豆腐店。两年之前,他丈夫突然跑到我家,说要举家搬走,愿把房子卖与爹爹。我爹自也是愿意,给了他个好价钱,房契银两都已两讫。只是那人说要过两个月再搬,这也是人之常情,我爹自然应允。谁知没过几天,那男的却悄悄跑了,原来他与人通奸,商定了一起私奔,卖了屋子,卷了钱财,走的无影无踪。若不是通奸那家男人不见了妻子,此事倒成了悬案。
“那妇人完全被蒙在鼓里,知道丈夫跑了,房子没了。一时失心便疯了,找了头羊,一口咬定丈夫没走,只是变成了只羊。我爹见她可怜,还给她另寻了个小屋作栖身之所。此事满城皆知,你若不信,问问堂上诸位差爷也可。”
萧平安看看众人神色,心知多半不假,目瞪口呆,当真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自己谨慎小心,却还是着了那娄世南的算计。自己只道他是个骗财的小贼,不想竟会如此。只是到此际也想不明白,此人为何要害自己,难道只为图个有趣么?
庞知府问璩毓秀道:“令尊当下如何。”
璩毓秀道:“家父受伤甚重,眼下命在旦夕。”说着举袖遮住面孔。
萧平安吃了一惊,心道,我虽然一掌把他打飞,却收了劲力,如何能将他打成这样?
庞知府见他神色,也是好笑,一拍惊堂木,就要判下。璩士隐乃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小子简直就是个傻子,如何判自然一发的清楚明白。突听身后一人咳嗽一声。
咳嗽之人乃是知府身后幕僚,也便是后世寻常所说的师爷。
按其源流,师爷源出周王之官——“幕人”,只是师爷并非朝廷官职,而是官员自己所聘的幕僚。宋时,太祖赵匡胤为加强中央集权,下令幕僚也要由朝廷任命,且要限制数量。
庞知府也是官场上摸爬滚打的老人物,自然明白,这是身后人有话说。
师爷可不是一般官员身边只知掇臀捧屁,希求看觑的人物,能留在这个位子上的,都是精明强干,明辨是非之人。庞知府初来不久,这几个幕僚熟知当地风土人情,自己也是倚重的很。
惊堂木拍过,口风却是一变,道:“如此待我回来再审。”起身去了后堂,那咳嗽的幕僚果然跟上。
庞知府走到堂后,问道:“向先生,可有何不妥?”
那向先生已年过六旬,一把白须,眼皮耷拉着,如同睡不醒的模样,但偶然抬起眼来,却是精神抖擞,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事却大意不得。我得了消息,那骗人捣鬼的是玄天宗的人,那看上去傻乎乎的小子是衡山派的精英弟子。璩士隐一家看上去是个土绅,其实人家是青城派的关系。这几拨人可一个也得罪不得。”
庞知府只听到玄天宗三字,脑袋就是一懵,他如今最怕的就是玄天宗,来此赴任至今,玄天宗的人还没找上门来,自己正犹豫是不是该主动请本地香主吃饭。
再听下去,果然个个都不好惹,青城乃是本地地头蛇,衡山派如今日新月异,也不是好惹的主。这三方人物搅在一起,事情岂会简单。
最可恨是那小子,装疯卖傻,还说自己是单枪匹马。他衡山派的精英弟子,堂上堂下那帮酒囊饭袋几斤几两,自己再清楚不过。敲诈勒索良善最是拿手,平日里撵个狗都费劲,岂能抓的到人家!奶奶的,这其中分明有诈,就是想算计于我。强自镇定,道:“向先生,依你之见?”
向先生道:“不敢不敢,大人想是一眼看破其中险恶。依老夫之见,咱们不如将计就计,就说那小子既是被人蛊惑,要先去抓那蛊惑之人对质,将那小子先行收押。那什么娄世南咱们自然不会真的去找,这小子么,咱们也不真关,把人都撤了去,牢门也不关,叫他自己跑掉,就说犯人越狱而去。那璩家自己都被打的落花流水,咱们嘉定府狱卒老弱病残,看不住衡山派的高手,他璩家自然也没什么话说。”
注:林怀玉家为什么不烧煤:宋初曾有非常严重的木炭危机,百姓为过冬伐尽树木。宋太宗雍熙二年(公元985年),东亚进入了一个新的小冰河期,淮河流域甚至长江流域的冬季常常是冰天雪地。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这样记载:“今齐、鲁间松林尽矣,渐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太半皆童矣”,人们甚至砍树砍到了帝王宗庙里。宋仁宗时,一度听取欧阳修的意见,连元宵灯会也取消了。
到北宋中期,北方煤炭开始逐步取代木炭。庄绰在《鸡肋编》中说:“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
《山海经》称煤为石涅,魏、晋时称煤为石墨或石炭。“煤”这一名称在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才首次使用。
人们发现煤能燃烧取暖,其实很早,西汉之前,便拿它炼铁。但煤炭燃烧时烟大,用以煮饭,也有烟气,而且不通风的情况下,有一氧化碳中毒的风险。沈括在延州烧石炭,熏的衣服都黑了,写诗抱怨:“化尽素衣冬未老,石烟多似洛阳尘。”
唐乾符中有豪士承籍勋荫,锦衣玉食,极口腹之欲。尝谓门僧圣刚曰:“凡以炭炊饭,先烧令热,谓之炼炭,方可入炊。不然,犹有烟气,难餐。”
宋慈《洗冤集录》中有记载:解煤火毒,中煤炭毒,土坑漏火气而臭秽者,人受熏蒸、不觉自毙、其尸极软,与夜卧梦魔不能复觉者相似。房中置水一盆,并使窗户有透气处,则煤炭虽臭,不能为害,饮冷水可解。或萝卜捣汁灌之,鼻移向风吹便醒。一氧化碳中毒,即便到如今,仍有听闻。
煤炭多产于北方,南宋临安同样燃料短缺,但可惜江南没有煤炭,《鸡肋编》中还叹道“思石炭之利而不可得”。
陆游《老学庵笔记》:“北方多石炭,南方多木炭,而蜀又有竹炭,烧巨竹为之,易然(燃)无烟耐久,亦奇物。”
由此可见,临安的主要燃料,仍然是木炭。就便临安不缺煤炭,考虑到它不但脏,而且有烟气,更是杀人无形,富人家也未必会用。
注:宋人审案,犯人是站着,而非跪着,检索《名公书判清明集》、《折狱龟鉴》、《洗冤录》,均找不到任何“跪着受审”的记录。《折狱龟鉴》“葛源书诉”条载,宋人葛源为吉水县令,“猾吏诱民数百讼庭下”,葛源听讼,“立讼者两庑下,取其状视”。北宋李公麟《孝经图卷》画中,犯人也是站着受审。这与沈天青让焦五下跪却是不同,而如萧平安这般入室行凶,又是抓个正着,自也是五花大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