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军规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之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主将召集部将,逾时不到,乃是死罪。沈放虽不是毕再遇部属,但眼下不知不觉,已早把自己当做其中一员。
赶到北面城楼,众将除了驻守南门的康宝,都已在列。就连柴霏雪,面纱之下,也应是一脸严肃,站在毕再遇身旁。
毕再遇面色凝重,待康宝赶到,立刻道:“敌军已经营中列阵,很快就要再来攻城。”
众将齐声道:“请将军放心,人在城在!”
毕再遇抬头望天,只见天空厚厚一层阴云遮蔽,连日光都显得黯淡。微微颔首,道:“你们看,下面护城河已有薄冰。再看这阴云,天气骤寒,就是这两日,定有大雨雪。敌人两日不能进城,就只能后撤。这两日至关重要,我等必须守住。四门各段防卫,一切如旧。诸位可还有话要讲?”
许俊略一犹豫,道:“启禀将军,就是这守城的箭矢,我的部下,一人摊下来,连两枝箭也没有了。”
毕再遇微微一笑,道:“一个时辰后,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六合城四周,密密麻麻的军营中,一队队,一列列的金兵开出,在营前摆开阵势。十万大军列阵,层层叠叠,如同一堵堵的钢铁之墙。满目皆是闪烁的刀枪之光。
金军中军所在,纥石烈种塔跨马在前,完颜蒲辣都、和速嘉、温撒、刘裕和泥庞古等人分列左右,皆是一身甲胄,人不离鞍。
纥石烈种塔高声道:“今日必要毕其功于一役,拿下此城。”
众将纷纷应命,皆立誓要破城先登。
金军攻城之策早定,此际不过也是激励士气而已。转眼就要放诸将各自归位。忽然面前军中有骚动之声,纥石烈种塔面露不快。
温撒策马上前,不一会回返,面露喜色道:“前军说见城头有青色华盖,这城里还有条大鱼?”
这青色华盖可是非同小可,汉制用于皇太子﹑皇子所乘之车。到了此际,按例也只有宰相仪仗才能张青色伞盖。
完颜蒲辣都皱眉道:“此乃宰相仪仗,赵汝愚被斗败后,眼下宋朝中,韩侂胄与陈自强为相。但世人皆知,陈自强完全是韩侂胄之傀儡,韩可称独相。便是参知政事,也只得一个新晋提拔的李壁。另一个钱象祖也被免职。另有知枢密院事张岩,签枢密院事丘崈,也是重臣,但按律也不得张青盖。这五人除了丘崈此际绝不可能在此。小心有诈。”
纥石烈种塔道:“丘崈也不在此。”
和速嘉道:“完颜将军还漏了一个,这青伞,皇室宗亲也是可以用的。原先这青盖,对官是只有当权的宰相才可用。但眼下,规矩已没有如此严格。只要是他们皇帝赐下,就算告老还乡一样可以拿出来开道,以为恩宠。他宋国官换的快,也不能说就是假的。”
泥庞古道:“不错,宋人治国严苛,特别是对武将,动辄得咎。青盖此等大事,宋军不敢僭越。除非这毕再遇是不想在官场混了,一道弹劾,他就再难有翻身之日。”
完颜蒲辣都道:“那为何昨日不见?”
和速嘉道:“宋人都是贪生怕死,想是昨日怕的厉害。见我等未能攻下,这才敢壮着胆子出来激励士气。”
纥石烈种塔忽然哈哈大笑。
温撒道:“将军为何发笑?”
纥石烈种塔道:“我笑你们愚蠢,便算是假的,咱们就不能将计就计?他想用此法来激烈士气,咱们何尝不能利用。传令下去,这城内有宋国的高官。活捉者,官升三级,赏金万两!死的也官升两级,赏金千两!”
六合城上,一顶醒目之极的青色大伞正顺着城墙游走。所过之处,城头尽是欢呼之声。而城下的金兵更如打了鸡血一般,不住张弓搭箭。箭如飞蝗,那青盖走到哪里,箭矢便射到哪里。
沈放跟着看了一段,也是咋舌。这万箭齐发的阵势当真是骇人之极,箭矢自敌阵飞出,就如自己信阳所见的飞蝗一般,箭到空中,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待到落下,如同暴风骤雨,人只能缩在盾牌之后,瑟瑟发抖。
二十余个精卒撑着青伞仪仗,个个都是一身重甲,还有盾牌手护卫。但即便如此,也是频频有人伤亡。倒下一个,身边不声不响,立刻补上一人。
而那青伞之上,更是不知中了多少箭。只能走一段,就放倒拔去箭矢。几次之后,那伞已破烂不堪。但就是屹立不倒,继续引的下面的金兵疯了一般把箭射上来。
飞上城头的箭矢,十有八九都越过城头落入了城内。索猛带着一群人不断收集,五十枝一捆,扎好就送往四下的守军。
大队的金兵骑着骏马,在阵前放箭。身后,营中仍不断推出金兵开始列阵。十万大军列开阵势,气势非同小可。连绵的方阵连成一片,触目所及,旌旗招展,人如山岳。
纥石烈种塔这十万大军,也如惯例,其中三成以上,都是后勤辎重发起的民夫。但军中仍有实打实的三万骑兵,四万步卒。六合不过弹丸小城,七万余人,再加战马,横亘四周,当真围的如铁桶一般。金兵服饰尚黑,行进之间,如同潮涌,六合城便如黑色巨浪之间的一叶孤舟。
一声低沉穿透的号角,步军方阵开始缓缓朝前移动。
沈放站立城头,他也算屡经险情,大军之中也进出过几回。但眼前数万人马汇集的景象,还是初次得睹。天色阴沉,四野只闻轰轰的踏步行军之声。一道道金兵如同铁壁,直压过来。漫天遍野,一望无际,皆是密密麻麻的人丛。那股压抑沉重之色,震人心魄,叫他也是屏息凝气。
回望城头,却瞥见一张又一张略显稚嫩紧张的面孔。沈放心中忽有所动,原来这些将士大多如此年轻。
柴霏雪淡淡道:“怎么,怕了?”
沈放暗自摇头,柴霏雪又来借机讥笑。我若说不怕,她定说我虚假,我若说怕,她便讥笑。眼下什么时候,亏你还有心情拿我解闷。
却听旁边毕再遇笑道:“怕,如此多的敌人,如何不怕。”
许俊几人都惊讶转过头来。柴霏雪道:“将军何必为他遮掩。”
毕再遇目视远方,正色道:“我是真的怕,怕我等无能,要教大宋百姓面对这些虎狼。”
沈放看向毕再遇,老将头盔之中,钻出几缕白发,随风飞扬。但将军双目如电,稳如泰山。
毕再遇一字一顿道:“正因如此,我等可以怕,但不能败。”
身旁众将士,毋需人提醒,齐声大喝道:“必胜!必胜!”声震四野。呼声不胫而走,片刻之间,六合城响彻此声。
“必胜!必胜!必胜!必胜!”
对面大纛之下,纥石烈种塔将也听的清楚,不过微微一笑。
金兵四下大军在离城半里之处,又再停步。旋即面前金兵阵中,推出五具庞然大物。四具在北,一具在西。看模样如同巨大的塔楼,分为数层。车高四丈,长七八丈。正面皆是厚重木板,又蒙牛皮。两侧一般防卫严密,北面则有攀爬的楼梯。这东西看着便是笨重,足足有数百士卒前拉后推。
许俊惊讶道:“临冲吕公车?”
沈放道:“此物看着比城墙还高?”
许俊道:“不错,此物虽叫吕公车,其实我朝才刚刚成型。这个还不算大,高五六丈,长十余丈的都有。若叫此物靠近城墙,一次能跳上城头数十上百敌兵,也难对付。”
康宝道:“南边东边传来消息,也各有两辆吕公车。”
毕再遇叫过庞定安,嘱咐几句。庞定安连连点头,应声去了。
金军阵中,鼓声响起。北面与西侧的士卒同声大喊,迈步前进,城东城南的士卒仍是原地未动。五辆战车被簇拥在前。北城门前四辆,前后一字排开。这吕公车太过笨重,地面又是泥泞不堪,推动起来,甚是艰难。
金兵也不着急,慢慢推动战车前行。大量士卒,全都龟缩在战车之后,护卫拉拽战车的,也都高举盾牌。眼前已进百步之内,推车的士卒忽然发力,五辆吕公车明显加速。
与此同时,金兵大队停住脚步,开始放箭。数千人簇拥五辆大车,开始冲锋。
城头宋军似被弓箭压制,连一根箭也不见射下。
最先头一辆吕公车,离城已只余三十余步。六合城头,忽然冒出大排士卒,人人张弓搭箭,箭头更是裹有麻布,淋上油脂,点燃之后,箭如雨下。
和速嘉笑道:“果然如将军所料,南蛮只会以火箭来射。”
温撒也道:“只要此车靠近城墙不垮,我精兵登上城墙。便只上去一人,也能拿下城门!”
纥石烈种塔将手一挥。金军阵中鼓声大作,先前止步的金兵大军呼啸冲出。前军已经接触,攻城战一起,宋军的弓弩自然受到压制。此际大军冲锋,也能最大限度减少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