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滢睁开眼睛，光线有些刺眼。
好明亮，阳光那样的温暖。
她正坐在一片绿荫下，耳边有蝉鸣声。
院子里的草木随着风轻轻摇晃，池子上方漂浮着水汽，淡色的彩虹悬挂在空气里。穿着纯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不远处的石子小径上，她戴着淡蓝的遮阳帽，抬着头似乎在看向天空。
女孩忽地转过身来，裙摆随着她的转动起舞，她在朝着这里微笑。
那是她的姐姐。
苏滢当然能认出她是谁。
这里是她的家，她再熟悉不过了。有多少年没有再见到过这样的景象，她曾经怀念的那段幸福的时光。
面相严肃的男人坐在屋檐下，他在书写着什么，没有抬头。漂亮淑雅的女人站在男人身后，她看向苏滢这里，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那是她的父母。苏滢有些愣神，她想向他们呼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她想要站起来，从树荫下走出去，走到姐姐的身边，走到父母的身边，可是她的双脚却无法动弹。
苏滢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原地看着。
可是眼前的一切都在远去，所有的画面都在变得模糊不清，蝉鸣声逐渐消散而去，取而代之的是火烧灼焦木的声音，等到苏滢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熊熊烈焰包围了。
她无力地跪在火海里，烧着了的木片坠落到身边，整个房子都在大火里慢慢地崩塌。
父母的血和尸体就在她的面前，他们被杀害的踪迹在一场大火里被抹消干净。
这才是现实。
在那个晚上，她从这个房子离开以后，一场大火就从里面烧了起来，把所有她过去和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姐姐有关的回忆都彻底烧毁了。从那个晚上开始，她就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她已经孤身一人了。
她低头，一柄银色的军刺正握在她的手心里，那刃边的黑杜鹃花纹是秘银的象征，她曾从乌列尔那里得到了这柄军刺，那时她还为拿到它而欣喜过。
现在这柄军刺上沾满了血，血珠还新鲜，浓稠地黏在一起，滚落到地上。那些都是她同伴的血，她亲手剖开了同伴的胸膛，亲手用这柄来自秘银的利刃穿刺了他们的心脏。
现在她抬起头，吴络羽被钉在石碑上，岩刺穿过了他的胸口，他脸色灰青，身体在一点点变得僵硬。
难道要让她再一次亲手做出那样的事情么？
她抓着袖剑的手在颤抖。
“不，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偏偏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不要，我不要......”苏滢的双眼失去了光彩，瞳孔紧缩。
她要亲手杀死吴络羽？为什么不幸的总是她？苏滢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
“你又要逃掉了么？”身后传来了女孩的声音。
苏滢木然。
她又想逃避了么？
苏滢讨厌这样的自己。
身后的女孩也知道苏滢讨厌那样的自己，因为这个女孩就是最了解苏滢的人。
在苏滢转身的瞬间，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明亮起来，她又一次回到了那个院子里，阳光依然温和，池子里水流声细长，有蜻蜓从眼前掠过。只是苏滢再也看不见她的姐姐和她的父母了，这下轮到她站在石子的小径上，面向着她曾坐下的那片绿荫。
现在那片绿荫下坐着一个女孩，她穿着月白色的洋装，黑色纤细的长发梳得十分精美，静静地披在肩边和身后，就像一个洋娃娃那样娇小可爱，这样的一个女孩无论哪个父母都会将其视为明珠倍加宠爱。
苏滢知道她是谁。
那就是幼时的苏滢自己。
唯一和那时幼小的自己不同的，女孩的双眸是诡异的银紫相间，连眼珠都找不到，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第几次我们又面对面了呢？”女孩轻声问。
她只是淡淡地微笑着。
“第三次......或者第四次？我记不清了。”苏滢摇了摇头，“你总是喜欢用这种方式出场么？”
“这样才戏剧化，不对么？”女孩呵呵地笑着，“你的人生不就是这样的戏剧化么？”
“我知道那不是什么戏剧，我有勇气去面对我的过去。”苏滢握紧了拳头，她低着头，浑身都在颤抖着。
“算了，那种话还是别再说了吧。”女孩的语气淡了下来，她轻轻歪着头，“你知道我就是另一个你，你知道我最了解你，你明明害怕得不得了。”
苏滢不说话，还是低着头。
“只是个胆小爱哭的女孩为什么要经历这些，还要忍耐多久才能看见希望呢？”女孩不再笑了，她缓缓地说着这些话，认真地看向苏滢，“你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些不是么？可是那是没有用的，不幸的事情还是会一个接一个追上来，你选择的却是逃避。即使是现在的你下意识想到的一样也是......”
“够了！”苏滢突然吼起来，她的喉咙里有细微的呜咽声。
女孩不再说下去。
她看向苏滢的眼神带上了一丝怜悯。
“看看这片院子，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女孩环视四周。
苏滢没有抬头，她已经在梦里重回这里无数次了。
“那时的你是一个幸福幸运的女孩，是什么时候你开始变得不幸又是什么东西让你变得不幸了呢？”女孩轻轻伸出手，一只飞蝶悄悄地落在了她的指尖。
苏滢愣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的不幸是从她的父母被杀死那时开始的么？是莫尔亚毁了她的人生么？事情只有这么简单么？苏滢觉得不仅仅是这样，女孩想告诉她更重要的东西。
“在秘银待了两年，你很清楚[order]的做法，他们绝不会因为良心什么无聊的理由而放过任何一个目标。”女孩淡淡地说，“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你原本也应该会被杀死，和你的父母一起。实际上，是莫尔亚救了你一条命。”
不，不是这样的......
苏滢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可是这些她早就心知肚明了，因为这个女孩就是她自己，女孩正在说的事情苏滢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可是苏滢怎么会认同那样的男人其实是她的救命恩人。
“我和你一样想杀死那个家伙，我也不会认为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只是想让你明白，现在的你依然活着，你还有机会认清自己是谁，认清自己该做什么。”女孩认真地注视着苏滢。
“我......我是谁？我该做什么？”苏滢低声呢喃。
她有些恍神，目光涣散。
“你并不是一个不幸的女孩，正是因为你依然还活着，你才能遇到那么多温柔的人，是他们造就了现在的你。有着一两个朋友，有着一群喜欢自己的人，也有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你能体验到这些美好的事物，不是么？”女孩缓缓地说。
苏滢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她捂着脸拼命地摇头，她不想再听下去了，听女孩说着这些她早就已经明白的事实，听女孩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清楚地说出来，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事，秘银的同伴们给了她归属感，夏斯先生让她能从阴暗的过去中摆脱，然后她遇到了吴络羽，最后和林凌成了知己一般的朋友。
苏滢总思索自己是真正的不幸么？
反过来，说不定她其实是一个相当幸运的女孩呢。
只是她一直在逃避而已。
她不想接受。
“苏滢，另一个我，那个懦弱胆小又爱哭但是却很温柔的我。”女孩微笑着，“现在那个夺走了你珍贵事物的男人回来了，他这一次又要夺走你的所珍爱的人了，你还想要逃避么？”
蝴蝶张开了翅膀，从指尖缓缓起飞，扑向了空气里柔和的阳光。
苏滢哭了，她的呜咽声再也忍不住了。
她所痛恨的，她所珍视的，她所畏惧的，此刻都变得那样清晰，她突然觉得以前的自己那样愚蠢，也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深切地体会到自己依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助我一臂之力吧。”苏滢说。
“这样好么？我可能还会对你的小男朋友下杀手哦。”女孩呵呵地笑着。
“算了，那种话还是别再说了吧。你就是另一个我，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和吴络羽一同死去这样愚蠢幼稚的想法了，你又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苏滢也跟着女孩一起笑，她的眼角还残留着点点泪光。
女孩依然微笑。
她仰头看向天空，碧蓝色，云缓缓飘过。
她们曾一同共处在这片天空下，直至今日。
“也是呢，毕竟你是这样地了解我。”
她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