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人们还在互相残杀的时候。
有多少天,我畏缩在角落里,看着从我面前匆匆而过的人们,他们的面庞上笼罩着阴影,我看不见他们的脸,但我却感受得到他们的怨恨和痛苦。他们分与我冷漠的眼神,像刀子一样,然后再收起目光,继续走着,抛下仍留在原地畏缩的我。
我的爸爸妈妈去哪里了?他们总这样问我。我不知道,我孤独无依。他们问我,我去问谁?我希望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又或者有人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可我等了这么久,我仍然无法回答他们,也找不到可以回答我的人。日子久了,这些每天从我面前匆匆过去的人认识了我,他们蹲下来望着我的眼睛,轻声地说些什么。可我听不清,耳朵里嗡嗡混成一片,他们微笑着的脸在我看来全部都是一样的,僵硬苍白如死尸一样。
也许他们也不愿意这样,可这个世界不允许他们做主。
直到那天有一个人告诉了我,答案所在的地方。
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人类,黑雾一样的物质缠绕着他,漆黑的,没有别的颜色,除了他的眼睛,猩红狰狞。他披罩在黑袍之下,干枯的手宛如枝节,黑暗在朽枝一般的指尖流动。
就像亡灵。
“你想要的东西就在那里。”他这样说,如厉鬼的嚎鸣尖利可怖又如丧钟一般庄重深沉。他的吐息间流窜着暗色的气体,里面蕴含着的气息让人联想起死亡。
我盯着他猩红的双眼,那里面有血色的光在流转。让人畏惧,却充满诱惑力。我听从了他的话,走进了那座牵连我一生的水晶森林。当我第一次站在那里时,我诧异得说不出话来。头顶就仿佛是大海的最深处一般,像海面上的阳光穿透了水,也有光芒成束地从水间漏下,周围是亮蓝色的水晶,发出明亮的光。
晶莹剔透,光芒流转,这是我当时的感受。
这里有能让人平静下来的魔力,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打量着这里,水、光、晶,我就出生在这里,仙境一般的地方。
过去了很久,我的头有一些昏沉,靠在柱前的一块水晶岩上,冰凉的,但还不至于坐不下去。我想,既然我出生在这么美丽的地方,那我的父母又都去哪了?其实我早已心知肚明,他们早就死了,死在了这个灰色的这个冰冷的世界里。相互厮杀过后,像我这样的孤儿数不胜数。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听到了铃声,铜铃的声音。
是错觉吗?我这样想。于是我环视四周,平静的光与水仍然在晃漾着,什么也没有。可当我收回目光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于另一个地方。
摇晃着,我坐在一艘小船里。茫茫无际的水,雾缭绕缥缈散漫四周,迎面有风吹来,风是咸的。是海风,这里是大海。我望向远方,天空与水没有边界,模糊的灰白与淡蓝,掩在浓雾之中。平静的蓝色海面映着灰白苍茫的天空,雾在期间飘荡聚散。一时间,我分不清这里是梦境还是现实。小船荡在水面上,就好像是在这片海的正中心,周围什么也没有,安静平和得不真实,我认定这里就是梦境,虚幻的梦境。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落入幻境里,所以只能原地等候什么也不敢做。可是我等了好久都没有事情再发生,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把手伸向了架在两侧的木浆。
船轻轻地破开了水面,挂在船尾的灯摇晃,火烛的光忽明忽暗。我记不清自己到底划了多久,只觉得无论到哪里无论前进多远,看到的景象都永远是一样的,海面没有边际,浓雾永远缭绕。
铃声,铜铃声近了,我没有听错,和我之前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模一样。我寻找起声音的来源,但在迷雾之中什么也发现不了。在迷离的铃声中,我似乎还听到了什么人的歌声,可那声音很微弱,我听不清。我向前方继续划船,那飘弥的铃声,那声音一会儿像在很远的地方,在遥不可及的雾外,一会儿又像是在很近的地方,在耳边。可眼前的水面似乎真的没有尽头,无论我划了多久,景象都和刚才和先前甚至和刚开始一样没有变化。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现在,忧虑和害怕把我内心的好奇给驱散了,我不明白是谁又为了什么让我来到这个地方,在无垠的水面上望不见尽头地漂流。
铜铃声渐渐微弱,每一下都比上一下变得更加无力,像一团凝聚起来的什么东西正在散去正在消失。我听不到铜铃声了,它在水面上回荡了最后一次,再也没有响起。我停下了动作,茫然起来,失去了方向,不知所措。水波缓缓宁息,载着我的船完全停住了。
我似乎还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像是一个女人的歌声。
那歌声变得清楚起来,在雾水之间游荡着。轻柔美妙的歌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灵魂正在受着洗涤。有谁在唱着这样的歌,神圣而优美的嗓音让人沉醉神往。我不自觉间又划起了船桨,向前行进,要去寻找唱歌的人。雾越来越浓,甚至伸出手连手指头都无法看清。可我停不下来了,这歌声有一种力量,驱使着我无意识地行动。
歌曲逐渐步入高潮,歌喉也趋于圣洁梦幻,那根本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能让聆听者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飘起来。比起这首歌曲的开头,它的高潮更加邪魅,像是浑身妖异斑纹的毒蛇在起舞。
沉浸在婉转歌声里的海雾之天终于有了动静,灰白的天空变得阴沉,黑暗笼罩了雾后的穹幕。
要下雨了,海上的暴风雨要来了。
一道雷光撕开灰幕,震耳的巨响回荡。狂风从四处轮番袭来,海面不再平静,淡蓝的水面变成了阴暗的深蓝色,汹涌地翻滚拍打着,脆弱渺小的船带着它将熄的灯光在海浪里飘零。
歌声还在继续,那高昂而浑壮的曲调仿佛正推动着这场风暴的诞生,它即将步入结局,却爆发出这样的力量,此时的歌声更像是一个女人,一个疯狂的女人对世界的嘲弄和报复。远方的天空里亮起蓝色的光团,清冷蓝色的光火点缀着像是暴雨中被点亮的鬼火。海天的边际泛起霞红的光辉,似乎在那里闪着烈焰。
我停不下来!
在歌声里,我无法停下,纸般无力的船儿仍在前行。
暴雨倾泻而下,雨流冲刷着空气里的雾,把白茫都稀释了。我发现自己离歌声的源头并不遥远,我在靠近那里,歌唱的人就在前方。我向前望去,却惊异地发现了一个漩涡,它破开了水面向下凹陷,带着水旋转,灰暗色的中心像是海中巨兽吞噬行船的口器。
潮水和雨幕都盖不住歌声,船已经被拖进了涡流之中,脆弱的船身在水流的撕扯下吱呀作响。我用尽全力抓紧随时可能分崩离析的小船,只顾着抬头望向歌声的源头。在逐渐稀薄的雾里,我好像看到了人影。
歌曲接近尾声,在风潮之中继续演唱。在雾的远方,那里似乎有一块礁岛,人影就藏在雾里。那是个女人,身姿窈窕,身后长丝在风雨里飘摆,她在仰头吐息出最后的长颤音,把这首歌推至末尾。可那只是女人的上半身,她的下半身竟然是鸟的身体,禽鸟纤细的长足独立在礁岛之上。
雾中海妖的影子身后是海天之际蓝焰的火光,雷声轰鸣,刺眼的光亮穿刺了海雾。
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女人的全貌,人头鸟身!
下一刻,我被拉扯进了深渊中。黑暗冰冷,我只感受到了这些。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海水之中。我抬头向上,水面平静,上面还有阳光,浮在水面上的辉芒从底下看去在发亮。暴雨停止了吗?还是说这里是又一层梦境?可是我无法往上游,无论我怎么用力,身体却仍在缓缓下沉,似乎有什么力量在拉扯着我牵引着我,我在离光亮的方向远去,向着大海的深处。
我低下头,看见了那从幽渊深处的蓝色光芒,就是它在牵引我,它想让我靠近它,它在呼唤我。
离光芒越来越近,我看清了发光的那个物体是到底是什么东西,细而长,如果不是因为如此强烈的光芒,在黑暗的水里根本注意不到它的存在。
那是一根针,它沉睡在大海的深处,等待着什么人来找到它。我伸手去触碰针尾,有一种冰而不寒的感觉,它发出的光芒变得更加强烈了,一点点地将我包裹在了其中。
我是守护者。
我经常会回到那片湛蓝清澈的水光中,抬头望着水流湍湍的穹顶。
记忆的碎片散落满地,我在无尽的幽暗中将其一一拾起。冰天的倒影,穿云的巨木,飞舞的银丝,血泊里的怀表,以及那耀眼的金色瞳孔。回忆或清晰或模糊一点点在眼前浮现闪烁,我的思绪在逐渐远去。
这次我把世界的命运交给了他,我相信这是最后的唯一的答案。
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漫长的旅途后,我将在这里结束。
不,不对。那个女人的镣铐仍然在束缚着我。
我会等待着他到来,敲碎镣铐。
黑暗中,水蓝色的眼瞳无声地睁开。
“在哪里?在哪里?”
某个人在低语,困惑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