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尘挥剑。
一颗头滚落在地。
李静尘转身,身后桃树燃起火,火星飞散,似乎灼破时空。
少年拎木剑行出火海,手提道冠,道服被焚风吹得烈烈作响。他紧闭双眼,两行晶莹的泪,蒸发在热风中。
这棵桃树,被一场大火焚尽。
哑巴的过去,他也瞧见。
再悲惨的过往,也不是作恶的理由。
也许吧。
李静尘想着。
此方世界在缓缓崩塌。
李静尘回到他的家,对师叔道了声谢谢。
他的眼前浮现出举着鸡毛掸子痛骂哥哥的娘亲、躺在床上呼噜震天响的爹爹、因为替自己抗下掏燕窝的过错,而被罚跪的哥哥、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一切的妹妹,一幕幕画面都扣动他的心弦,是挽留他,也是道别。
家既是来处,亦为归途。
“娘,爹,哥,小妹……”李静尘哭着摆摆手。“再见……”
似乎是听见了二娃的声音,娘亲缓缓放下了手上的鸡毛掸子,爹爹呼噜突然一停,便惊起了身子,哥哥站直腰,揉揉膝盖骨,妹妹撑着床板,大眼睛不灵不灵地看着二哥。
他们一同微笑,与李静尘挥泪诀别。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李静尘睁开双眼,师父守在他旁边。
抱紧了师父,他嚎啕大哭,似乎要把天哭开,将地哭裂。
道坛上火烛攒动,符箓燃成空。
大火烧起的同时。
“轰隆!”
道坛塌了。
香炉翻滚如头颅,檀灰泼洒似薄雾。
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刹那间将道台烧的什么也不剩。
火光无休止,还在向四处蔓延。
燃烧在执境里的桃树上,飘出伶仃火星,竟当真灼破时空。
“师弟!”
李安南手掐法诀,阻止火势蔓延,而陈述依旧在打坐,对这一切没有丝毫察觉。
他瞬间便明白,三师弟还未从执境中归来!
“糟了!”
李南安立刻用掌心剑印联系师父,但是在这一刻,哪怕在圣人孔铎面前,也未曾失效的掌心剑印,竟然只是亮起一道微光,而这微光,转瞬间便消灭。
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白兰儿惊醒,瞧着眼前的火光,望着陈述喊了声:“恩人!”
说话间,他的眸子化为一片纯白,纯白之中,闪动一丝紫气。
这丝紫气连接大火,将火光撕破,露出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黑色裂缝。
大火是一张隔离两个房间的纸,而在这一刻,这张纸,被白兰儿的白瞳撕破。
裂缝蔓延,两个空间撞在一起。
一道流光飞逝,刹那间闪烁的白帝禁制之力,阻止了这两个空间的毁灭碰撞。
而陈述并未被拼尽一切的白兰儿拉回。
“恩人!”
白兰儿双手按在栏杆上,转眼间便被法阵上转动的光辉炸飞。
她爬起身子,再次扑上前来,便再次被攻击,如此反复,已是浑身焦黑,像是一片破碎的夜空,而她流下的泪,如同星辰破碎在夜空中所飘落的尘屑。
晶莹,闪烁。
陈述看着粼粼闪烁的波光,与失散的世界,一棵枯木扎根在时空的缝隙中,立在他身前,枝条摇摆,遮住被一道流光泯灭的破碎空间,树干上长着吊梢眼的脸,正盯着他微笑。
这双眼如此熟悉,似乎曾印刻在他脑海。
一条条细不可见的红丝,从陈述脸上显现,缓缓爬上脸颊,凝聚在眉心,融合成一个朱砂红点。
一段被尘封的记忆被这朱砂红点打开。
兰若寺中,大雄宝殿坐魔祖。
魔祖四目,一双吊梢眼,一双下垂眼。
而这树干上的吊梢眼,与魔祖塑像一般无二,还有那只吞去白狐的金光菩萨!
祂究竟是什么存在?
“好久不见啊。”
巨大的树干开裂,从中走出一狐狸脸的金光菩萨。
吊梢眼长在祂脸上,有些违和,却又似乎这双眼睛,就该是这般。
“尸狗?”陈述猜测道。
狐狸脸的菩萨走来,看着不断退后的陈述,笑道:“猜对了一半。”
“尸狗残魄?”陈述唤来白剑。
狐狸脸菩萨摇摇头道:“也许,咱们可以好好聊聊?”
陈述微微皱眉,却立刻又舒展开:“我也觉得应该聊聊。”
他相信手中剑的锋利,也相信魔祖的强大,若是独自对付这东西,与送死无异。
自己被阻在这里,未能回到现世,二师兄应是能够察觉。且不说二师兄是否有营救的办法,师父一定是能救得了自己。现在只需要拖些时间,待到师父赶来。不到万不得已,还不能贸然出剑。
地上浮现出一大团绒球,狐狸脸菩萨躺进软软的绒球里,侧过身,拄着脸看向陈述道:“那所竹林中的房子,你见过了吧。”
陈述一愣。
“什么?”
狐狸脸一伸手,手上出现一颗葡萄,他细细地剥开葡萄皮,放入口中,一脸满足道:“书院的竹林想来不多,搭了房子的,也仅有那一处。”
陈述其实知晓祂所言之处,那是他不久前去过的竹林,祂口中的房子,是在竹叶纷飞里的草庐。
他心里想着拖延时间,便装傻充愣道:“什么意思……”
狐狸脸瞥他一眼:“在我面前不必装,你心里想着什么我门儿清。孔铎在那房子里面,‘我’也在那里面。”
同样的一团大绒球出现在陈述身后,可陈述哪里敢坐?
狐狸脸笑道:“不用怕,我现在不想杀你,但是孔铎要杀我,我就不得不杀你了。”
“那么……”狐狸脸又将一颗葡萄丢进口中,然后躺进绒团里,呆呆地望着破碎的天空,“我想,至少在现在的这点儿时间里,咱们还算不得敌人。”
陈述始终没去碰那绒球,却是问道:“白帝禁制在这儿还有效吗?”
狐狸脸瞅着一道长长的七色极光,那是无数空间的寂灭碰撞。“当然是没有的。”
陈述的心彻底沉到谷底。这下连自救估计都没可能了。
“小岁还好吗?”
祂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绒毛缓缓褪去,露出她比极光更美丽的容颜。
这张脸陈述见过,在书生子岁的记忆里。
她是子岁的娘亲。
“我不知道。”陈述摇摇头。
子岁早已与他的兰若寺一同死去。
“趁现在,杀了我!”她喊道。
“不,你杀不了我!”祂喝道。
菩萨的脸,半人半狐,人面还是绝美,眼波满是柔情,狐面上这只吊梢眼,愤怒无比,似乎要吞噬世间一切。
子岁的“娘亲”控制着这尊泛着金光的菩萨,飞向破碎的天空,飞向美丽的极光,飞向湮灭一切之处,飞向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