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看着树鬼,一身木甲碎去后,它也不过是个“人”。
瞧着瞧着,它身上亮起一道光,似是月光皎洁,又似星光漫长。这些光转眼间将陈述吞没,这些光白的发黄,穿越时间,凝成了一盏正燃烧在黄昏的油灯。
“喂!哑巴,瞅啥呢?”
把着油灯的人应声回过头,唤他那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瞧见一位前来为矿工送饭的妙龄少女,她身材标致,长相漂亮得简直是十里八乡都难寻的美人。
“草,哑巴还发春喽。”这人笑骂一声,继续刨着煤,“把好喽,别几把瞅了,别一会儿掉下来把我给点喽。”
哑巴傻笑着挠挠头,继续为他掌灯。
这天夜里,哑巴辗转反侧,他总想着白日里那个别人口中的美人儿。死活是睡不着,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工棚,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烦过夏夜的蚊虫。
矿山边上有个树林,有个同乡人经常在这儿,他的家离矿山并不太远,但是他不经常回家,说这样能多赚些钱,家里还有两个孩子需要他养活,光指着门前的一亩三分地一家人早饿死了。
今天晚上他还在,是二娃的父亲。
“咋?你也睡不着?”见来了人,他便开始滔滔不绝。
可惜哑巴只能和他比比划划。
二娃爹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地说了一会儿后,便没了兴致。
“救命!救命!”
林中传来声音,哑巴虽然不能说话,但是耳朵比许多人都要灵。
他向二娃爹比划着,但是后者怎么也看不懂,只是跟着嗯啊的假装自己能明白。
“啊!啊!”哑巴急的嗷嗷叫,拽着他不松手。
“哎,你别拽我!是不是有啥事儿啊?”二娃爹终于反应过来。
“啊!啊!”
哑巴焦急地点着头。
二人向山林深处跑去,林间惊起飞鸟,乌鸦乱叫着,怪瘆人。
哑巴追着声音,终于寻到了来源,求救的声音来自黄昏时的那位美人儿。
她被挑断了脚筋,衣衫不整地趴在山坳的落叶堆里痛哭。很难想象,她是从其他地方爬到这里的。
两行血迹在黑夜里更黑。
“妈的,见鬼了。”二娃爹咽口唾沫,声音都在颤抖。
反倒是哑巴一点也不怕,急忙跑下山坳,将她救了上来。
二人连夜报了官。
衙门说今日过晚,先收押明日再审。
竟是将他三人押进监牢。
被救的女孩哭着感谢二人,恨不得跪下磕头。
她跟二人讲述了遭遇。
她本是邻村儿女,为其父送饭时被矿山的财主看上,想纳她为妾。她不同意,财主便派人打断了他爹的一条腿,并连同手下一起将他玷污,怕她逃走,又挑断了她的脚筋。
“完了。”二娃爹听到这儿,一声叹息,早知道来时就应该先问问,他们一介贱民,如何斗得过有财有势的财主?他们这帮人说是土大王也不为过,更别提这官府只会和稀泥。
哑巴听后,怒火中烧,死命地抓着牢门哇哇乱叫着。
翌日。
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这美人儿被衙役单独拎出去后,在官堂上公然翻供,哭着改称玷污她的人是哑巴,打断他父亲腿的,挑断她脚筋的也都是哑巴。
哑巴听后,泪流满面,被打五十大板,收入监牢,来日处以宫刑。
特意留这一日是留给哑巴上下打点的。
可是哑巴哪里有钱?
终是二娃爹献了不少银子,这才拖着哑巴转出监牢。
邻村的美人儿进了青楼,他爹在矿山上自杀了。
哑巴揪着二娃爹的领口,嗷嗷叫。
二娃爹知道他要说什么,为何他不作证,为何他也要改供词。
“哑巴,咱们斗不过他们,咱们还能活着,已经是很不错的结局了。”二娃爹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大钱袋,递给哑巴接着说,“吴财主给了咱们一大笔银子,这是你的一份。上下打点你出狱的银子我帮你出了,不用你还。”
哑巴打掉他给的钱袋,白花花的银子摔在地上,二娃爹赶紧弯腰去捡,再抬头,哑巴死狗一般地跌在地上。
回了村子,哑巴受尽白眼,被不谙世事的孩童丢臭鸡蛋,被妇人撇烂菜叶,被老人手持藤条像牲口一样鞭打……
他明明没犯下任何错,罪名却如附骨之疽般寸步不离。
其实二娃爹早就跟大家说过真相,但是他们并不需要真相,就像是他们常常欺负哑巴,只是因为他是哑巴。
仅此而已。
罪名是什么,有没有罪,重要吗?
根本无所谓的小事儿。
一天清晨,阳光明媚,哑巴爹吊死了自己。同样的一天,在夜晚,哑巴娘用同一根绳子也离他而去。
“哑巴,你要知道,买棺材是要银子的,像你这样的孝子普通的棺材一定不会用,毕竟这是你爹娘走后的最后一点体面了,叔也知道你手头不宽裕,来,把这个签了,叔给你支点银子。”
哑巴瞅着桌上的地契,动也不动。
“哎呀,桂芳和大山养你这么大不容易,这又因为你犯下的事儿死了,你甘心让他们裹张草席子埋了吗?”
“这在下边啊,棺材越大,住的房子就越宽敞,来,叔知道你不识字,按个手印就行……”
哑巴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他只知道村长按着他的手。
这双手比他挖了十几年矿的手还要有力。
黏糊糊像浆糊一样的红色液体粘在他手上,盖在地契上,然后呢?
然后……
村长强占了他最后的土地。
村子里的教书先生从来没骂过他,也没打过他,他侵犯他。
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侵犯他。
许多年后的一天夜晚,或许是一年吧,还是一月?一日?
哑巴吊死在村中央的桃树上。
桃树皮在他上吊时逐渐扭曲,随着他生机的流逝,缓缓皱成一张人脸。
哑巴翻着白眼,血丝暴出来,像是蛛网。他长长的舌头变得乌黑,哈喇子顺着它一丝一丝落下。
树皮皱成的人脸上,一双吊梢眼盯着前方,似乎在笑。
在那之后的一天早上,太阳升起很慢,光却很亮,二娃爹接到消息想为哑巴收尸,但是这具尸体仿佛钉死在这棵桃树上,又像是桃树结出的果实,只是这颗硕果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
村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只是少了哑巴这个谈资,偶尔有些落寞。
但是没关系,没了哑巴,还有聋子或是傻子……
哦,前些日子隔壁村上城里做妓的姑娘回来了,据说她可漂亮极了,不知会嫁给哪个老实人。
财主夜夜笙歌,小妾纳了不知多少个。
官老爷拍着惊堂木,说着天理昭彰,怒斥贼人作恶。
天很亮,光刺眼,夜更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