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一。
壬戌月,甲子日。
宜:会亲友、沐浴、纳采、安葬;忌:出行、嫁娶、开市、祈福。
在落花巷口站了许久,陈述踏上流云街。
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昨日死了很多人。
总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此刻像是几只离群的孤雁,零落在街边。说书人的惊堂木没再响起,只会胸口碎大石的卖艺人还在卖艺,跟在他屁股后的弟子,没再出现。
曾被慌乱的人群挤倒的小摊旁,有许多被踩扁的糖葫芦,像是一颗颗被战争践踏的人头。
其实这场灾难,还远远比不上一场战争。
东域的战火在一声声唢呐声里终结。
打棺材的赚的盆满钵满,唱戏的班子一户接着一户跑,几乎停不下来。
黄钱遍地,白绫满天。
他走过这条长街,去参加紫阳书院的丧礼。
孔铎先生说过,死亦何哀。
他反对隆重的葬礼,所以紫阳书院的葬礼悄无声息。
白帝四域,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多,无非是城主府和曹门,还有一个新兴起在西域的组织,叫白虎团,听说他们背后有隐国的支持,可是这一切,似乎跟陈述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的先生死了。
后来陶士稷先生也死了,不过读书声仍然在每日清晨响起。
卜明真先生死了,丁字十四堂的学子们,似乎安分了许多。
丘湛先生死了,这一步登天的亚圣,死前没说过什么,只留了一句“天下大同”,便化成一缕袅袅炊烟,远去在天边。
孔铎先生说了些什么吗?或许也是没有的。
他曾漫步在那片竹林,也曾驻足在草庐前。若是他当时再走近些,许是能见到孔铎先生的最后一面。
他拿着青色玉珏的手,握紧了又放松,最终把它留在,刻着死去之人名字的石碑前。
青玉被陈述雕刻成一朵兰花。
青玉兰,遗君子。
又望长天似堂祠。
陈述哭泣的时候,有人来到他身边。
那是穿一身白布似孝的姜灵儿。
陈述刻意躲过剑宗师兄弟,身为三师兄,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泪滴。
“哭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姜灵儿手捧一束兰花,放在石碑前。
“我知道。”陈述说。
他的声音还未落下,姜灵儿便已放声哭泣。
原来她也在安慰她自己。
立在流云广场的石碑上,正面凿刻了五百四十个名字。
这是战死的先生与学子。
石碑背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是重伤的一千一百一十九人,和轻伤的三千一百二十一人。
其中大多数年龄在弱冠之下,舞象以上。
风华正茂。
“六欲天,不共戴天。”顾显一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在此刻阴沉的像是过了三十年。
在他身后,是站满整个流云广场的四千二百三十九名学子,他们是过去的幸存者,也是未来的缔造者。
书生举酒,高高扬起的酒杯一望无际,似是悲伤的海洋。
“孔院长走好!”
“丘师兄走好!”
……
他们诵遍五百四十个名字,杯酒洒下,亦清亦浊,像是一道又一道瀑布,从高高的悬崖上,往人间泼洒。
陈述跟着他们诵遍这些姓名,姜灵儿更是抹着眼泪,带着哭腔地从头诵到尾。
声势并不浩大,只是如同往日说话,可是这每个人的言语连在一起,一时间惊起黄钱满天,东域的唢呐在这诵声里慢下,流云似乎不动了,应是白云的碎絮,落在了人间,于是便化成了白绫,白绫飘啊飘,飘啊飘,像是无数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又宛若一道道流云。
流云不动,众人离去。
来了一波人,又去了一波人。
如此往复。
陈述看着熙熙攘攘,人满人空。
他在石碑下从早坐到晚。
从清晨的阳光,至黄昏的余晖。
空度一日。
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只是伴随着心口的一阵阵绞痛,痴痴地望着天空。
他好像有太多事情没去做,有太多事情需要去做,但是他只是坐在这里,望着时间的余烬,似乎是在看许多过往,在悲伤与失落中焚成飞灰。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小述,不要把杀人说的这样轻易……”
“如果我的死能来换来众人幡然醒悟,不过一死而已,有何惧哉?”
“我不杀洪令,洪令却因我而死。”
三载过往,千言万语,最后凝成一问。
“小述,所寻之物,可曾寻得?”
陈述似乎回到灯火昏黄的地牢中,身边有微风打转儿,身外有大雨滂沱。
他就这样站在雨水逆流成的时光里,与一丝不苟地坐在灯火下,捧着圣贤书的丘湛先生对望。
陈述说:“先生……我好像,把它弄丢了……”
“弄丢了也无妨,再寻便是。”
丘湛走出了自己的路,即使那条路千难万险,甚至以生命为代价。
可是陈述的旅途已尽,在此刻,他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寻道!
寻道。
寻道……
道在何方?
“我求天开一线。”
“他赌天道不许。”
望着向自己走来的剑宗一行人,陈述忽然笑了起来。
孔铎先生真的让天开了一线。
“在我之前并不少,在我之后会更多。”
话音透过回忆,落在时光的背面,陈述起身离开,迎着剑宗师兄弟,背对石碑行远。
一行人踏入始终带着悲凉的人群,日月交错间,人来人往,这些学子,会是在他之后的更多吗?
落花巷口繁星烁。
陈述倚在梧桐树下,望着北斗七星。
他又有点想家了。
不知爷爷还好吗?在这时,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带着失落的尾迹,在陈述的头顶掠过,从北向南。
梧桐树枝上偶尔有几片倔强的叶,像是静立在秃头上的最后几根毛儿,无论风再大,也坚决不低头。
在树下仰头,夜空被树枝切成了一幅一幅画,有一幅画里是璀璨的银河,有一幅画里只有漆黑,似乎只是被人泼了墨,还未来得及作画,有一幅画里挂着一片干巴巴的梧桐叶,好像在这个小世界里枯萎了天空……
但是不论如何,站满枝头的寒雀,总有一席之地。树上的它们歪着头,地上的它们一蹦一跳,总归都是好奇地打量着陈述。
陈述忽然被没来由的悲伤淹没,像是零碎在枝头的夜空。
月亮已经很圆了,挂在枝头,像是宝鉴,一动不动地映照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