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湛读的书越多，想的便也越多，可是读来读去，却只瞧见高谈阔论，治世箴言，写了洋洋洒洒千万字，可是世道仍如此。
其实他也从未曾见过大恶，只是在聚德楼中道听途说。
有许多人在这里，讲着他们祖上的故事，说者或慷慨激昂，诉说祖上杀人如麻，或掩面而泣，挥袖哭喊祖上冤枉。
亦有侠义之士，吊民伐罪。
不乏腐败官身，舟沉替死。
总的来说，七分奸恶，三分冤屈。
可是他们都聚集在这里。
丘湛在罪孽中寻道，丘行谦从不去打扰，即使从溪风镇传回那样的讯息，他也坚决不会相信。
丘湛没回来，他也不去寻找，权当让他自己一个人静静。
这些时日以来，丘湛一直杳无音讯，纵使心中焦急，丘行谦却也一声不吭。
这是他和丘湛的默契。
丘湛在溪风镇地牢的这段时间中，不吃不喝，日日夜夜地苦思冥想。何故少无所依，老无所养？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直到他放下手上快磨烂的竹简，仰望牢笼，灯火恍惚之间，他似乎看见一片辽阔天地。
意兴阑珊，人影憧憧。
是空。
原来是空。
人性本空，似白纸一张，举世皆恶，则为人麻木不仁，遍地行善，则为人尽真尽美。
人性全在世道。
书简上的字是——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礼记》
丘湛溪风悟道，归来时已是半个圣人。
这只是他所悟，此刻是他所行。
“天下大同。”
丘湛仍是没戴儒冠，干净利落的短发下，一副标准的柔弱书生相，穿着与众不同的改良儒衫。
他所悟，前人早有书，他所辩，古人早有论。
但是他所行，前人未有行。
他得道于孔铎散道，亦散道宏愿于天下。
至此人间三百年，天下所生之人，皆感其德，本性向善。
溪风镇怨死孩童泥销之骨，泉下之灵，怨念得平，尽数解脱。
散道普度世人，不留自己一分。
丘湛身后，有道光、佛光普照。
婴灵既渡，天魂多年吸收婴灵之气而转化的本源，尽数为空，甚至被丘湛在祂与婴灵之气的纠缠中，寻得天魂三分本源，以一力镇杀之。
这一步行将踏错，天魂满盘皆输。
孔铎镇杀天魂，一镇永镇。
丘湛散道后，身形虚幻，他似乎看见一片辽阔的土地上，生长着一群善良幸福的人们。
老人在柳树下坐着摇椅，孩童在田野间嬉戏。
男耕女织，共话桑麻。
老有所依，少有所养。
无人生而为奴隶；无人生而为贱仆；无人高高在上；无人作威作福。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为公，天下大同。
他最后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笑容，便化成一阵炊烟散去，如是人间袅袅。
丘行谦知道他的路走完了，但是天下人还在路上。
得道，散道。
他来此人间，感受万般苦痛，似乎只为将希望播种。
天魂已死。
尸狗彻底慌了。
孔铎已然将祂的气息锁定。
“哼，一同死吧。”
尸狗燃魄，紫气铺天盖地，从过去，铺满未来，从时间，笼罩空间。
紫气引爆，他要让全天下陪葬。
商历，建泰四年秋末。
九月二十。
壬戌月，癸亥日。
这一日，天下尽紫气。
虽只有一刹，却在向全十八洲昭告，魔祖已经归来。
紫气引爆之前，扶风老祖的身形，曾浮现在魔祖法相背后，在那太阳般的光轮中，他抱着被他寻回的岳复道，这个只有九岁的孩童，还有一道世间绝美的身影也缓缓出现，那是子岁的娘亲。
三人的身影在大日中缓缓淡去，似乎是在夕阳下漫步远行。
尸狗的愤怒至此被抹平，这足以毁天灭地的自杀也被迫终止。
然后，有一剑西来。
剑名——宿殃。
这一剑，无人可避，即便是尸狗，也必死无疑。
法相泯灭，尸狗授首。
原来孔铎已死，至于最后锁定尸狗的气息，只是为洞穿祂的真实，然后交由与他一同跟天魂鏖战的杨箴，将一切终结。
陈述感觉有什么东西，正随着心跳在胸前起伏，直到这东西从他领口飞出，原来是他挂在胸前，爷爷给他的墨白双色玉坠，这吊坠冉冉升起，像是一只长着黑白翅膀的蝴蝶，振翅飞向空中，此刻在吊坠上雕刻的，两尾栩栩如生的小鱼儿，似乎也真地活了过来。
一黑一白两条鱼儿，在玉佩里游动，玉作纸，鱼点墨，逐渐画成一副太极图。
其上字迹闪烁——“罚陈在此，罪述于天”。
孔铎曾在大道中得来四个字，谓之——罪述于天。
他在田猎镇见到陈述时，便看见他与这四个字的命运纠缠。似乎冥冥中早已注定，所以他想遵循一次所谓的天意。在兰若寺中二人曾交谈良久，他抚摸这墨白双色玉坠时，将一道阵法藏于其中。
这阵法亦是他从大道中寻来，谓之——五贼万盗。
太极图演化许多，比如河图、洛书、节气、星宿……在这图里始终流转的，是一种玄妙深奥的规则，明明看不见、听不到、摸不得，却是始终让人感受，这种悠远与飘渺。
孔铎永杀天魂已是极限，尸狗魄只杀不镇，与不杀无异。
“五贼万盗”是他留给尸狗的离别手信。
只见法相成灰，尸狗化尘。
可是这尘土却被吸入太极图，然后融于玉坠中。
太极图封印尸狗后，这块玉坠便有生命一般，在空中辗转，飞舞，最后缓缓落定在陈述手中，似乎一切尘埃落定。
这场鏖战，以圣人孔铎、当世亚圣丘湛，散道为节点，永杀天魂，封印尸狗。
紫阳书院破落的景象，始终比不得盘旋在学子心头的悲凉。
这一日，好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