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云一大清早就醒了,醒来时全身都是冷汗,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个噩梦,但是自己回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他摸摸眼角,那儿有一道泪痕。他抬抬头,看了眼周围,自己的日记本应该还在自己的书包里。
今天应该是他去市里体检的日子。他不知道体检大概是什么,他只知道体检是检查身体有没有啥毛病,具体干什么他都不清楚,他没有做过。
他印象里自己应该没有去过市里,或许也可能他去市里的年纪还太小,自己并不记得这些。市里是怎样的呢?会有很多像楚歌家一样的建筑吗?会有很多来来往往的人吗?能碰到母亲吗?楚行云不清楚,但是一股兴奋劲让他再也睡不着觉,一大清早,楚歌还在一旁呼呼大睡。
楚行云睡不着,但他怕吵醒了楚歌,不敢乱动,也不敢下床,就单单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好像有点湿,是不是要到雨季了。
“楚歌快点起床!”门外传来楚父粗犷的声音,“时间已经迟了。”
“嗯~”楚歌不情愿地翻了个身,“明明是楚行云去体检为什么我也要早起啊。”
楚行云迅速坐起身,但他没有下床。
楚父打开门走进来,靠近窗边猛一下掀起窗帘,一束阳光照进卧室里,像一柄剑,直直地插向楚歌的眼睛。
楚歌不满地转过身,让身子背对着照进来的阳光。
“哥?”楚行云试探着问。
“哦,楚行云。”楚天令掏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封,“有一封你的信,应该是你妈寄来的。”
“嗯?”楚行云有点惊奇,他爬下床。
接过信,里面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信纸。
//楚行云:
//吾儿。
//很抱歉妈妈遇到了点急事,妈妈暂时回不去了。
//你暂且先住在楚叔叔家里,妈妈处理完一些事情就来接你。
//爱你的妈妈
字迹很匆忙,就好像急着干什么事似的。
楚行云有点不开心,他轻轻摩挲着纸张,把纸揉的咔咔响。
“你们家的老房子也被纳入拆迁了,所以你们暂时都没有办法。”楚天令轻轻摸摸楚行云的头,“等你妈在城里安顿好了,我就让她把你接回去,那时你们就能在城里享清福了。”
“可是,”楚行云鼓着嘴,“那楚歌为什么不愿意去城里呢?”
“他可能太恋家了吧。”楚天令走出房间,“走,我们现在就要赶去市里的车,赶快把楚歌给拖起来,不管怎么拖。”
楚家只有一辆自行车,平时要么楚歌一个人骑,要么楚天令骑载着楚歌,但不管怎么样,都不足以载三个人去市里。三个人的话,只能寄希于八毛一个人的绿皮开棚车了。最近市里的一种烧油的自行车越来越多了,楚天令寻思着也是时候买一辆来,接送两个孩子来也比较方便。
楚行云印象中记得他坐过一次绿皮车,一路上晕得死去活来,刚下车就吐了,自那之后他就发誓再也不坐车了,但发誓归发誓,母亲也叮嘱过他不能惹楚父不开心。楚行云怕楚父因为嫌弃他,会把他丢在市里不要了,楚行云做过那种噩梦,所有人都不要他了,他只能一个人孤孤零零地在大街上要饭,他害怕。
“师傅,三个人嘞。”楚天令招招手。
“好嘞!有东西吗?”司机下了车,一只手掀开帘子。
里面的空间很狭小,正对的是左右和后面一共三排木椅子,被人用什么捆着不让它滑动。顶上也垂下来一条麻绳,麻绳都快开裂了。后面的车篷开出来一道口儿,再用半透明的塑料箔纸糊着,这就是当地人平时出远路的最常用的方式了。
“你们先上去。”楚天令摆摆手,“师傅去市里三人两块行波?”
“都小本生意,赚不了多钱!”师傅陪着笑。
“都一个地儿人,减点波,天天坐天天来。”楚天令也笑。
“两块就两块吧。”师傅上车,连踩着好几下发动起来。
楚行云觉得不妙,刚发动他就觉得晕起来了,一些五颜六色的星星就在他的面前摇晃,像是在他周围唱歌跳舞的小矮人,他们叫嚣着、吵闹着,似乎想要把楚行云撕裂开。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楚行云感觉自己好像睡了一觉,又好像没睡着,只是一阵阵地犯恶心。
“到了到了!”师傅陪着笑,“一路顺风,有事记得叫我。”
楚天令扶着栏杆,跳下车来,再把摇摇欲坠的楚行云扶将下来。
外面的烈日灼灼地烧着,已经是到了夏天了。
夏天的蝉嘶鸣着,将世界吵得不停;人们匆匆忙忙地各赴东西,似乎都忙着干什么事,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车水马龙使得楚行云目不暇接,他很少来市里,也很少见过这些噪杂的人群。
楚歌突然自顾自地走近树荫那边,那儿有一只硕大的蝉,楚歌一走近,它又飞到另一棵树上,楚歌不甘心,便悄悄地接近它,猛地一扣,还没等它反应过来,就已经在楚歌的手上扑棱了,只见那只蝉头大大的,活像一个皮球,一身上下全是黑乎乎的,像是涂上了一层黑色的油漆。
“小样。”楚歌有点得意洋洋。
楚行云向上看去,X市中心医院的大牌子吊在上面,有点久没有修整了,看上去就挺不显眼。
“这儿就是市医院?”楚行云觉得和他想象中的落差有点大,这不过和村里的小诊所并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对啊。”楚歌急着抢答,“不过这是老院了,你说的新院还有点远呢,我爸舍不得多花……”
“老院有熟人。”楚天令打断了楚歌的揭老底,“走走走,别瞎抱怨,你小子。”
尽管是老院,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正彰显着这个老院在市民心中的地位。院口一眼望去,便是一些地摊的道口,散落一地的玩具车、大风车和荧光棒,旁边也有小孩哭闹着求着母亲;再旁边是一个馄饨摊儿,热气腾腾的勾勒着生活的味道;刚进院口,就有着两三个妇女抱着儿童轻轻地晃,嘴里还轻轻哼哼着什么曲调;有几个医生显得很匆忙,攥着几张白纸在人群之中穿插来去;偶尔有一个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或者坐在轮椅上,被人推了进来。
常规体检是近些年才热门起来的东西,国家的大力鼓吹让不少平民百姓都愿意去花点钱去看看自己身体会不会有什么毛病。来体检的人逐渐多了,医院也就更愿意在这上面花更大的心思。即使是老院,现在也有很大一部分人是来卜算一下自己而来的。
楚行云和楚天令跟着人流一起往里走,经过了一排排的处处都是小孩儿哭泣声的门诊室和检查科室,终于来到了体检中心。
这里早已经排起了长龙,楚天令取了个号码牌,楚行云则静静地坐在楚天令的身边,看着周围匆匆走过的人群,感到有些压抑,楚歌倒挺好的,一个人玩一个人的,好不自在。
楚天令看着楚行云有些失神的神情,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了?”
楚行云摇了摇头,笑了笑,“没事。”
楚行云很羡慕,特别的羡慕。
这些他没有的,他没见过的,楚歌都有,楚歌都见过。自己虽和楚歌差不多年纪,楚歌的视野却远远比自己宽广,当时杨凝怪罪于自己的,自己的确无法反驳。
而楚歌他却不知道,楚歌一定会抱着“何不食肉糜”的思想来看待自己的吧?楚行云这样想。
楚行云又想起来今早做的噩梦来,只是记不清梦的内容了。
“你以前学习成绩怎么样?”楚天令不知道该聊些啥来,他觉得楚行云这孩子远远不如楚歌好带,楚行云有很多话,他不愿说出来,这让楚天令感到陌生。
“还可以……应该?”楚行云歪歪头。
“有信心考上市一中吗?”楚天令看看单号,歪歪扭扭地写着13号,现在才刚刚叫到8号。
“我不知道。”楚行云摇摇头,“应该挺难的吧。”
“我听你母亲说,你的成绩可比楚歌好多了。”楚天令从兜里掏出一包烟,上面写着“丰收牌”,楚天令抽出一条来,也不点着,就拿在手上把玩着。
“嗯。”楚行云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我跟你妈也许多年没见了,我听说你之前还写了退学申请,你家里那么困难你妈都让你好好学习,怎么楚歌就不开窍呢。”楚天令自顾自地嘟囔着,也不管楚行云是不是那么想回答。
一个护士推着医疗车从他们身边踱步过去,嘴里还哼哼着什么调儿。空气中弥漫的不只是药水的刺鼻味儿,还有小孩儿排泄物的臭味混杂着,让人不那么舒服。
“嗯我有一个问题。”楚行云突然说,这让楚天令感到惊讶。
“嗯嗯你说。”
“我和楚歌出生只差了几个月,楚歌的母亲真的是我妈吗?”楚行云看着远远位置正自得其乐的楚歌问。
楚天令也瞄了眼楚歌,哈哈大笑:“你看,有人就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骗他?”楚行云歪歪头。
“你果然比他成熟的多啊。”楚天令答非所问,仿佛逃避着什么,“到你了13号,你去吧,自己去,我相信你可以处理的好。”
“不陪我去吗?”楚行云站起身。
“自己去吧。”楚天令不动弹,“学着自己处理一些事情。”
楚行云从楚天令手里接过号码牌,转身消失在转角。
楚天令拿出随身带的手抄本,在一串号码后面写了个“行云”。
“楚歌,你可少疯一点。”楚天令没回头,随意喊了一句,“等会又在回去路上睡大觉。”
“爸。”楚歌突然压着声音说。
楚天令没理他。
“爸。”楚歌看楚父没回应,又喊了声。
楚天令把手架在椅子上,扭过头去。
“爸,刚刚那边有个小偷。”楚歌一本正经地说。
“你有什么东西偷吗?”
“不是偷我,偷了一个阿姨,我亲眼看见了,你知道……”
“你别管了。”楚天令扭过头,周围还是吵吵闹闹。
“可是……”楚歌还想说。
“管好你自己,以后在外面留个心眼,把包什么的放自己前面,不要离开自己的视线知道吗?”楚天令毫不在意。
楚歌不说话。
“再往前倒个几年,这事要砍头的,你想出个人命吗?”楚天令声音小了点。
“啊?”楚歌挠头。
“你还小的时候,我也是带你到医院这里,我在这边忙着挂号,你自个儿玩着玩着走丢了我都不知道,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楚天令摸摸楚歌的头,“你倒好,一个人玩一个人的,好不自在。”
“那你还让行云一个人去体检,不是亲生的就不管了呗。”
楚天令猛地磕了楚歌一个板栗:“你这是什么话!”
楚歌有点猝不及防,他赶忙把手挡住了头。
医院里吵吵闹闹的,人群混杂在一起,呆久了没有什么事情做,后面等待的时间就显得特别的漫长,楚歌等的烦躁,一直在嘟囔着。
“你这头发该理理了,跟鸟窝似的,回去后我给你剪剪。”楚天令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楚行云他为什么还没回来?”楚歌没有回答。
楚天令也感觉行云去体检的时间有点长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是真的有大问题,楚行云这样的孩子,会不会扛不住这样大的压力?
“走,去看看。”楚天令爬起身,坐了好久的身体由下而上地传来一阵酥麻。
穿过一条走廊和取药处,再过去是皮试,再过去才是各个诊室,按照这医院常规体检的流程,先应该是身高体重视力这些显性项目,但是这个诊室门是敞开的,里面只有一个白大褂在翘着腿抽着烟。
“有什么事吗?”
楚天令没有搭理,直接向医院里面走过去,楚歌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再往前去,便是牙科诊室,楚天令推开了门,里面有一个戴着啤酒瓶底的白大褂正站着。
“不好意思打扰了。”楚天令想退出来。
“欸你是楚……行云家长吗?”白大褂突然发话,“这孩子怎么报告也不拿就跑出去了?”
楚天令皱了皱眉头:“不好意思,可能他忘了拿了。”
“你们帮忙把送到眼科科室吧,我还有点事。”白大褂抖抖衣服,把一张纸递过来。
楚天令和楚歌还没出门去,外面就有三两个人挤着要往里跑,把楚天令又挤了进来。
走廊人人莫名奇妙地变多了,人群熙熙攘攘地叫着闹着,情绪像一颗爆竹炸裂了一般,一个接一个的。
“那边什么情况?”楚歌问。
“医闹。”一个男孩穿着一件白T恤,一件不搭的牛仔裤,和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神情,无论是谁都会多看两眼,“医生没能救活那个出车祸的,他们就神经一样把责任全怪在医院。”
这是沈清言,是村子四大家族中沈家的二公子。
“叔,你找楚行云吗?”沈清言咧嘴笑了。
“你认识行云!”楚歌抓住沈清言的领子。
“你也认识,他见血就会晕来着,医闹的话,见血挺正常。”沈清言一巴掌打开楚歌的手。
楚歌想起来他为什么一见到楚行云就觉得眼熟了。
天令以为是什么体检吓到了楚行云,但他觉得前面的这几个项目应该也不至于此。
“你看到他了?他上楼去了?”楚天令盯着他。
沈清言不说话,点点头。
“楚歌你就在这跟沈清言在一块,别乱跑。”楚天令径直向楼上去。
楚歌很不喜欢这个叫沈清言的小子,沈清言也只比他们大一个年头,成绩不怎么样,却总是混进当地地头蛇的队列里,有人也曾看见他经常跟着去市里K歌喝酒,不过也都是传的,没有证据,毕竟想造谣的话,何患无辞。
“哟,这不是楚歌嘛,你也过来了?”沈清言看见楚父离开了,装作才看到楚歌的样子,“怎么,做后续治疗?”
“你什么意思?”楚歌咬着嘴唇。
“让一让,你要是不排队的话,在这挡着可不好。”沈清言又抖抖单子。
旁边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瞟过来,楚歌瞪了沈清言一眼让开了。
医闹那边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把中心包围了起来,楚歌看不到里面什么状况,只能听到里面一个女人的嚎哭,一个男人恶狠狠的叫骂。
“一个医生被劫持了,被自己的手术刀。”沈清言用像是汇报比赛结果似的播音腔,“希望不会出第二条人命吧哈哈。”
二楼的人明显比一层少了不少,一眼就能看到正中的飘窗都没有人,科室也没几个开着门的。
“爸?”楚歌喊了一声。
“在呢。”楚天令的声音在楚歌的身后响起来。
“楚行云呢?这边都没有了。不会爬上去了吧。”楚歌看一圈周围,是有楼梯的,但是当时因为资金的缘由,三楼没有完全盖成,现在就是个半露天的天台。
楚歌想起来楚行云给他讲的天台的故事来。
“他会爬上去?”楚父自言自语。
楚歌身子一窜,就从封住的栏杆处钻了进去,踩着几根还没修筑好的钢筋,向上面喊着:“楚行云!楚行云!”
没有人回应。
楚歌索性一用力,把头伸出天台来。
一丛扬沙从不知哪个方向吹过来,眯住了楚歌的眼睛。
“有吗?在上面没?”
“不在。”楚歌摇摇头,想着楚父可能听不到,又把身子俯下来,重复了一遍,“不在。”
不会趁着楚行云不适的时候被人拐走了吧。楚天令有点慌了起来。自己那小村子,之前时不时传出来谁谁谁的孩子被人拐走了,弄着他也不敢半夜出来逛,但这是在市里,他保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来。万一楚行云真被拐走了,自己也没法跟他母亲交差啊。
“我去外面看看。”楚天令掉头就向下去。
“楚歌!”有人叫他。
“嗯?”楚歌哼了一声,听声音是沈清言。
“楚行云在神经科躺着。”沈清言拿着单子从楼梯走上来,“没人付钱我才想着叫你们来。”
“你说什么?”楚天令问。
“我说,楚行云找他妈找不到,晕了。”沈清言拖着长音。
“你骂什么人。”楚歌不满。
“我骂他妈又不是你妈——哦对了你没妈妈。”沈清言一字一掷。
“你……”楚歌感觉要不是楚父还在边上,他一定会给这个白白胖胖的脸上添上一抹力透纸背的掌印,再给他圆滚滚的肚皮上来上沉闷有力的一拳。
“沈清言在外面文明一点,别动不动就骂人。”楚天令发话了,尽管他现在的心思全在找楚行云上,“楚歌走。”
“知道了,楚叔叔——”沈清言拖着长音。
“来了。”楚歌压着怒火,向楼下走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沈清言对自己这么大敌意,但他也不会示弱,反而是以更大的敌意面对沈清言。
人潮一波又一波地涌进来,不知道是谁打了个报警电话,三两个警察也拿着电击棍把人群疏散开来,路变得更不好出去了情况变得愈来愈复杂起来了。
楚天令用力扒拉开人群:“让一让,谢谢。”
楚歌一眼就看到楚行云歪坐在地上,头轻轻地耷拉着,像是熟睡了一样。少年的脸庞轮廓柔和,但由于突如其来的变故,他的脸色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变得苍白而憔悴。他的头发乌黑而柔软,随意地散落在枕头上,有几缕发丝轻轻垂在额前,增添了几分凌乱的美感。他的脸庞虽然苍白,但五官依旧清秀,透出一种少年特有的俊逸和灵动。
楚天令不察觉地吁了口气,还好,不然自己也交不了差。
母亲?可能会看到了吧,竟然能忍着没有出来看看。
沈清言也是,净会瞎嚷嚷。楚天令这样想。
迟早有一天,楚天令会把这一切都告诉楚行云的,但还不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