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我父亲长什么样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开始慢慢忘了我父亲的脸,我努力回想,记忆里却拼凑不起来一张完整的容貌来。
明明我还记得父亲前段时间还抱着我,用满脸扎拉的胡子把我的脸刺得生痛;明明前段时间我还跟着父亲去街上打电话或者购买米面,我一走累了,就不想再继续走了,父亲总是一脸严肃地让我自己走,但只不过三秒父亲就会妥协,让我pān上他那宽厚的背心;明明自己前几天自己还和父亲正聊着自己的梦想,聊自己未来的工作,聊自己未来的样子,可是现在我怎么就忘了父亲的样子呢?
我想不明白,我想问一下母亲,母亲很忙,不知道在忙什么,我想过去问,但我没有机会。
母亲现在总是一脸忧伤,有时候下了工以后,就呆呆地坐在台灯旁,反复地踩着缝rèn机的脚踏,不管上面有没有东西,一直到深夜才睡。
有一次我做数学题,那一题很难,老师讲的我都没有明白,一丁儿头绪都没有。我想去问问父亲怎么解决,可是我找了屋子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扇窗户每一个角落,我都没有找到。我只好去问母亲,可是母亲并不会,母亲没有父亲聪明。
我看过一本书,是小安给我看的,上面说,需要对星星许愿,金色翅膀的天鹅就会乘着羽毛做成的桥,带你想见的人来见你。可是书上骗人,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星星了,夜晚的天空是黑乎乎的一片,连月亮都看不见,更别说星星了。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有一套锡兵人玩具,应该是六七岁生日时,父亲带回来给我的,明明我每次把玩之后都一直收拾得很好。尽管如此,那套锡人的红色排长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趴下来,看床底,那里空空荡荡干干净净,甚至连灰尘都没有。那个盒子里就总是缺了一块,让我很不舒服。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总让我有种感觉,我的世界里从来就不存在这个人似的。
可是就在那一天,母亲给我了一套青色的外套、白色的发冠,根本一点也不好看,母亲却让我必须穿着,母亲也穿着。
“我们该出门去了。”她说。
那天来了很多白冠的人,每个人都戴着忧伤的面具,有的人甚至哭出眼泪来。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哭,他们的作业也没有写完吗?他们的玩具也被人抢走了吗?我不知道。
街上来了一些吹着各式各样的乐器的人,他们也戴着白色的头冠,穿着清一色的衣服,他们都显得无精打采的,街邻四坊都出来看着,都没啥表情,也没戴着面具。
我跟着他们,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抬着大木盒子的人们都是倒着走的,他们不会摔跤吗,父亲在之前就带过自己倒走过一次,自己差点摔了个跟头,要不是父亲在后面保护着,自己可能真的会摔个大包,那可危险了,他们不怕危险吗。
随后母亲让在那儿跪下,我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了,自己身边的大人们都齐刷刷地跪下了,母亲在以前从来没让自己跪下过,这是我第一次被罚,我觉得有点委屈,明明今天自己没有犯错啊,为什么要跪下。我有点不开心,但是我很乖,没有去问。
等到人都走散了,我和母亲才走上前去,我看着那个惨黑的石碑上,生硬地刻着我的名字——楚行云,我不知道,这一切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会被刻在一堆名字中间?
母亲哭的似乎很伤心,我想安慰一下母亲,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
母亲用手轻轻地摸着我的脸,她的手很粗cào,右手的食指还歪了,很难看,但还带着一点点茶的香味。
我们就这样站着,不说话。
“以后你就是我的全部了,孩子。”母亲抱着我,狠狠地哭着说。
我明白了死亡的意思,死亡就是这个人将不会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了,父亲死了,母亲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觉得有点不知从哪儿涌上来的难过,不因为什么,只是难过。
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楚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