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二人到达老银杏处,太阳已完全落山了。好在陆家堡离主路比较近,近年借着政策的春风,已经通了路灯,老银杏旁也插了两杆。不然真让他们摸黑在树底下忙活,未免也太过压抑。
只是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地的小石像犹然出落得阴森。
陆天娇觉得树下的衣冠冢没有上千也有上百,只看一眼每个小石像没有温度的笑容,便觉不寒而栗,于是抱着手站在一旁,摩挲双臂,突有些犹豫。
陆鸣倒是迅速在树下布置香火与供品。受了卧房内那股视线的刺激,生平第一次,他无比虔诚地跪倒树下,恭恭敬敬地朝着老树磕了三个响头。
“列祖列宗在上,小的福薄,不求各位能保小的升官发财,但求今晚只是小的多心多虑。”
陆鸣闭目默念,起身后又长长作揖,这才睁眼。
似乎又是心理作用,陆鸣只觉得心里确实安定不少。
甚至于再看那些石娃娃,虽然依旧冒着冷气,可它们的笑容似乎也温柔许多。
他长舒一口气,退让一旁。
“你不拜一拜?”陆鸣侧头看陆天娇。
“……算了,那个蒲团有点脏。我心意到了就好。”
陆天娇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回去吗?”
“等香烛烧完吧,秋天了,看着点,怕起山火。”
防火当然是一个理由,但更重要的是陆鸣希冀自己能尽可能远离老宅,哪怕一分钟也好。
“想太多……”
陆天娇拜神拜鬼的心思早被石娃娃们盯得烟消云散。她退意已甚,可回头看忽明忽暗又空荡寂寥的来时路,倒又不敢一个人回去,只能咬牙在这里等着陆鸣,努力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小石像。
忽来一阵晚风,扫得一树黄叶沙沙作响,不巧刮擦下几片砸在陆鸣脸上,竟还有些生疼。
陆鸣下意识拈住要从脸上飘走的扇叶——说来也怪,银杏的叶子通常又软又薄,陆家堡的老树落叶却跟梧桐似的又硬又厚。
恍惚间,陆鸣注意到那黄叶的叶脉间似乎有细细的红丝。
就像叶脉里包着血管一样……
古怪的想法涌上心头。可还没等陆鸣细瞧,突又来了阵强风,他一个不留神,竟让手中落叶被强风刮走了。
“风好大,我们快走吧!”陆天娇几乎尖叫,既像埋怨,又像恳求。
“香烛还没燃尽……”
陆鸣嘀咕一声,目光再次移向香火。
就是这一瞥,突让他愣住。
大风已经吹灭了香火,可原本齐平的三柱香,居然烧了个两短一长。
【人有三长两短】
【香有两短一长】
陆鸣顿时想起了一部老片的经典台词。
风又来了,树叶又响了。
只是这次与其说是窸窸窣窣,不如说更像不知何物的轻声嘲笑。
谁在笑?
陆鸣下意识低头,直视一地衣冠冢。
石娃娃们也都在直视他,大大咧着嘴。
方才还显得温柔的笑容,现在倒又显得狰狞了。
陆鸣自己也感觉到了心脏的加快,呼吸亦在不自觉间加快许多。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也听见黑暗中似有何人在耳畔轻语。
“快跑。”
音色似男又似女,或者说正好是一稚童。
任何思考都显得多余了,陆鸣撒腿就逃。
“喂,你等等我!”
陆天娇的尖叫自身后传来,但根本不能凝滞陆鸣的脚步分毫。
等不到明早了,他必须今晚就逃!
很快,老银杏已经没影了,一树秋叶被风吹起的阵阵嘲笑也终于模糊。
眼前离开陆家堡的小路也快到了尽头,水泥铺就的主路也越发清晰。
正当陆鸣窃喜之时,冷不丁地,竟有一个人影从小径旁的玉米地里窜出,拦住前路。
“大学生,哪儿去?”
陆鸣悚然驻足——拦住他的赫然是陆大有。
“叔,你……”
“大学生,哪儿去?”
陆大有站在路灯灯光边缘,陆鸣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陆鸣听得出,陆大有的质问根本没有丝毫感情。
陆鸣咽了口唾沫,同时也注意到了陆大有手中明晃晃的柴刀。
“叔……我夜跑呢……呵呵……”陆鸣打着哈哈,强笑着,慢慢后退,“您冷静点……我要是到时间没回去销假,我爸妈和我学校是会报警的。”
陆大有的身影巍然不动,继续追问:“陆天娇呢?”
“娇姐……娇姐……啊呀,我也不知道,可能还在树底下吧?”
现在陆鸣就算是猪也知道,大爷一家叫陆家后人回村,绝对没安好心。现在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暗自叫苦,心道爸妈为了贪一点小便宜,可真是害惨了他。
至于夺刀而逃?赤手空拳应对一个持刀暴徒,陆鸣这种大学体测都不能及格的弱鸡是真没这本事——不是谁都跟他的一些读者老爷那样有键盘上滑铲杀老虎的功夫。
陆大有这时才走向陆鸣。他轻轻拍了拍侄儿的肩膀。
“乖,回家,这次我们陆家真是摊上了大事。”
碍于四堂叔手上的钢刀,陆鸣只能不情不愿地转身,任由陆大有把自己推搡回老宅。
陆天娇恰好也从老树走回了老宅门口,虽然陆大有手上的柴刀让她有些愣神,可看清陆鸣也在,顿时气血上涌,哭骂着扑上来,对堂弟又抓又打。
“你个小王八蛋,怎么敢把我一个人丢在那的!要是今晚我出了事……”
多少缓过神的陆鸣也自知方才有些不地道,任由堂姐打骂。陆大有亦不作声,只是偶尔张望,看看有没有村人不巧路过此处。
直到陆天娇消了气,自在一旁包着手抽气,陆大有这才点上一根香烟,问二人:“你们刚刚在老树那里,到底遇到了什么?”
陆天娇的妆都哭花了,指着陆鸣骂骂咧咧:“问他——还说守着香火烧完,自己先跟撞了鬼一样,跑得跟奔投胎似的!”
见四堂叔的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已经彻底冷静的陆鸣想了想,答到:“我在树底下撞鬼了,被吓到了,所以昏头昏脑地想朝外面跑。”
他在尝试让陆大有相信,自己的出逃和陆忠耀的怪异举止没有丝毫关系。
“不可能!老树是我们陆家的保家仙,从不会害我陆家人!”
陆大有怒斥几句,突然意识到什么,厉声追问。
“你是不是问了老树什么东西?!”
“……你觉得我会问什么?”
陆鸣一句反问,倒把陆大有呛住了。
二人对视,良久,先是陆大有自嘲着冷笑两声,摇摇头,向两人摊开手:“今晚就这样吧……把手机给我。”
“凭什么?!”
陆天娇本是杏目圆睁,但看了一眼陆大有手中柴刀,将要怒骂的气势登时又泄尽。
无奈,她只能和面无表情的陆鸣一样,乖乖交出手机。
陆大有将二人手机没收,塞进自己外衣内兜,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轻声:“进去吃晚饭吧——亲戚难得一聚,高兴点。”
陆天娇抽泣一下,忙推门逃入院内找爸妈。陆鸣却又开口:“叔,都闹到您拎着刀堵我这一步了,我们陆家究竟有什么大事,您是不是也可以告诉我了?至少也让我有个数不是?”
陆大有嗫嚅片刻,终是长叹一声。
“具体怎么个来龙去脉,还得问你大爷……我先跟你明说,这事如果处理不好,我们陆家得灭门……”
灭门?!
陆鸣提问前已经预想了无数种答案,但没想到四堂叔居然拿出了这么离谱的理由。
“这么夸张?”
“我骗你干嘛?”
陆大有猛吸一口香烟,神情惶恐。
“咱老祖宗欠人家一笔账,现在人家来要账了。”
经历过老宅里和大银杏下两着,陆鸣马上就反应过来,来“要账”的恐怕是非人之物。
“不会跟一些烂俗网文写的一样,咱陆家还是地主老财那阵,害死了什么丫鬟太太,现在人要来索命吧?”
“瞎扯——咱老陆家解放前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还不至于这么畜牲。”
陆大有把还剩小半截的香烟扔在地上,狠狠踩碾。
“总之这几天,你乖乖听你大爷的安排——事情解决了,肯定放你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