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该从何说起呢?不妨从接管明顺堂开始吧。
是何年月?元亨末年,还是建泰一年?
陈罪记得,他四十岁那年的一天夜里,空中绽放满了雪花。
大哥是个体面人,太好面子,把一切都梳理的井井有条,对父亲,对妻子,对捡来的孩子。
他似乎从未想过自己向往何方,他就是一头整日里埋头耕地的老黄牛,兢兢业业,似乎离开了他,这一大家子人就会饿死。
但是他一事无成。
陈罪都替他感到疲惫。
其实大哥小时候并不这样,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肩膀上承担了很多本不该他承担的东西?
是在母亲死后,父亲失魂落魄的那一年。
大哥难得要为自己讨些生计,陈罪打心底为他开心。
“大哥,你放心走,我就算再混蛋,也不会拿孩子们当儿戏。”
“小罪,勤看着点爹。”
“爹一天净想着他那捡来的孙子,我看不看他没啥意思。”
“别犯混!”
“哈哈哈!知道了哥!你放心走!”
陈罪的头脑还算精明,一整月里都不曾出差错。
直到那个人找上他。
他自称夜叉大将,他说能让陈罪重新修行。
陈罪明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他的心,还是动摇了。
这从来不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几条人命而已,便有机会换回他的修行之途,况且这些被买走的人,下场也未必是死。
当时是正月初二。
雪很大。
常在明顺堂为孩子缝补衣物的孙花婶子,在雪地里捡回一个几乎冻死的娃娃。
她用一整夜,试图救活她。
她给这个女孩子起名叫“陈雪儿”。
孙花也是被遗弃在一个雪天,只不过那是太久太久之前,但她最终活了下来,陈雪儿也是。
她给孩子们缝补衣服的同时,也在用属于自己的独特方式,缝补这个破烂不堪的世界。
时间再往前一天,是正月初一。
在这几日里捡孩子,就像是跟在煤车后边,在地上捡从上面颠下来的煤球。
只不过大部分煤球,都会摔得粉碎了。
这些死去的婴孩,会被人捡起,用牛车拉着,一起丢进死孩子沟。
没人数过死孩子沟里死过多少孩子,就像是没人数过溪风镇里有多少偷窥女人撒尿的变态光棍,有多少性欲堆积出来的滥交女人,有多少近亲通奸后所制造出的畸形怪物。
男人的爱好似乎除了喝酒、数钱、弄权之外,就是找女人。
刘铁柱的爱好是逗小孩,和在这些死孩子堆里寻找总有命硬的那几个。
有人叫他“翻死人堆的”,所以在街上一有人遇见他时,便会请他去乱葬岗松松土,说有时间会去那里开荒。
他找遍了二十三个小孩,在其中只寻到四个还有可能活着的婴儿。
可惜这四个,最终只活下来两个。
很奇怪,其中这个男孩没有任何残疾,却还是会被父母遗弃。
他给起名叫“陈光”。
另一个女孩,是个“怪物”。
刘铁柱给起名叫“陈奇”。
可是在五月初三后,他们再也没见过他们。
这三个孩子,像是从未被捡来,仿佛从未出生在这个世上。
陈罪说他们死了。
他们要尸体,陈罪说尸体被昨夜冲进明顺堂的野狗叼走了。
孙花哭了好几天,刘铁柱骂了老天爷八百遍。
他们为这明顺堂,搭了几面篱笆墙。
夜叉大将不仅换给陈罪钱财,还交给他一尊神像说:“在家中好好供奉,每逢初一十五祭拜时,要在心中默念——大梵摩天醯首罗神。”
陈罪对这些所谓的神佛,本是毫无敬畏,但听他说这“大天神”能让他重新修行时,他才终于明白,自己遭遇到了什么样的东西。
六欲天。
白帝城外人人喊打的邪教,即使是在白帝城内也凶名远扬。
可是,这又如何呢?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重新修行,恐怕便只有这种惊世骇俗的东西。
在他们这里,陈罪似乎看见了不可能中的可能。
至此二人一拍即合,开始了时至今日的人口贩卖。
两月前。
七月,正是夏末。
身为小夜叉的洪昌信,给他送来了一张舆图,上面画着的,是一朵花,洪昌信告诉他,这花叫正幽花。
“现在这孩子不赚钱了,赚钱的是这花。”
洪昌信看着铺在桌面上的舆图,想着由他经手运往白帝城的孩子,已经有多少个了?
恐怕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了。自己这造的孽,可是真够足的。
陈罪看着他,缓缓问道:“你以为,我会是为了钱?”
洪昌信龇牙笑道:“我不了解您,但是我一定是为了钱。”
他陪着笑脸,继续说道:“您知道,洪令是从您这儿出来的,我哥哥嫂嫂就想要个儿子,可偏偏这洪令是个不男不女的。”
他叹息一声,摇摇头道:“说实话,我和我哥哥嫂嫂,对这孩子都喜欢的紧。”
陈罪瞅着他,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突然想大发慈悲地听听,这所谓的人间疾苦。
洪昌信以为他不想听,怕他发怒,便停住嘴,不再乱说话。
陈罪笑道:“你继续说。”
“真……真的?”洪昌信难以置信,这些话他憋在心里许久,从未有人让他倾诉。
“嗯。”陈罪点点头,“千真万确。”
洪昌信的眼睛里,似乎发出了光,他兴奋地继续说着:“我打听了,这病能治,但是需要用的钱不少。”
病能治是一件好事,有人愿意听他说话,也是一件好事,可他越到后面,嗓音却越失落。
“您也知道,现在这行医的,把钱看的比命金贵,要是有别的法子,我也不用千里迢迢的两边来回跑。”
“干着这种畜生般的勾当。”
陈罪闻言,眉头微微一皱。
洪昌信自知说错了话,赶紧下跪磕头道:“不!不!不!不是说您,我是说我自己!说我自己!”
陈罪被他这么一骂,反倒是来了兴致,摆手笑道:“不碍事,讲讲这正幽花。”
洪昌信微微抬起头,两眼用力地向上瞟着,试图看清陈罪的脸色,见他果真不气恼,这才敢继续说道:“他们把这正幽花制成的丹药,叫仙丹,听说能让人欲仙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