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瑞硬生生把杨凝和楚行云押着转圈,一直转到傍晚才往杨家的方向。
“下次你可以把我先放回去的。”楚行云悻悻地说。
“不行,万一你嘴碎告密了我们俩都得挨打。”杨瑞死死拉着楚行云。
“哥你放心。”楚行云陪着笑,“我保证,连楚歌都不会知道。”
“楚歌呢?怎么没看见他了?”杨瑞看看楚行云。
“他不是在程家的店铺里么?应该该回来找我们的吧?”楚行云也不知道。
“要不你先回去吧,没准儿已经回去了。”杨瑞猜测着。
楚行云点点头。
楚家大院是楚天令后来斥巨资修建的,门口种了两棵槐树,正值夏季,银白的石板上倒映着两三棵大槐树的影子,每一根枝叶都清晰可见,没有被人践踏过,也没有被风吹起,就像是一幅出自名家之手。是一片凉爽的绿荫,空气中弥漫着夹竹桃的苦涩,草叶的芬芳,以及槐花的最后一丝甜香。
推开院门,一道石头小径直通中庭,楚行云在之前可没有住过这般舒适的房子。即使放在几天前,他都想都不敢想。而现在,他竟然可以看电视吃雪糕吃坚果,这一度让他怀疑是否自己还在梦里。
楚行云轻轻敲门,似乎惊扰了一旁休憩的麻雀。
“进!”楚天令的声音。
楚行云推进门,轻轻喊了句:“叔叔好!”
楚行云发现自己说错了,他尴尬地憨笑着,楚天令却没有听到,他在看着手里的文件。
“行云啊,以后进来不用敲门,现在这个就是你家,跟家里一样。”楚天令抿了口茶。
“哦,好的。”楚行云憨笑着。
“另外。”楚天令抬起头。
“嗯?”
“叫叔叔就行,不用为难自己。”楚天令又埋下头,喝了口茶。
今年的茶,味道还挺苦。
楚行云觉得有点尴尬:“楚歌呢?回来了吗?”
“刚回来,在屋里呢,你去看看吧。”楚天令又抿了一口茶,短短说话几秒钟的功夫,茶杯就快只剩下杯底的一撮茶叶了。
楚行云走得快了点,他觉得楚父似乎有点生气,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哦对了,行云,等会!”楚天令叫住了他。
“什么事?”楚行云扭过头问。
“明天我带你去市里吧,你也做一次体检检查一下。”楚天令掂量掂量水瓶,似乎里面没多少水了,“楚歌也去。”
“好。”楚行云没多想,转过头。
推开门,楚行云看到楚歌鞋没脱就这么仰面躺着,双脚垂在床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看上去就像生病了一样。
“哥你咋了?”楚行云问。
“没咋啊。”楚歌说,揉了揉眼睛,有点阴阳怪气,“你找到杨凝了吗?怎么这么长时间?”
“杨凝已经回去了,不是因为这个就这样了吧。”楚行云想了一会嘿嘿笑着,“你跟你父亲吵起来了?”
“诶我们确定了是要搬去市里了。”楚歌突然坐起身来,“我不想。”
“就因为这个吵起来了?”楚行云笑。
“不算。”楚歌翻了个白眼,“欸对了,杨叔说今晚有戏台子,你去看不?真人的可比电视里好玩多了。”
在农村,戏台是必不可少的公共设施之一,几乎每个村都有。村里的老戏台,都是建在庙里,坐南朝北,正对着神殿,唱戏一半是娱人,一半是酬神。
村里那些老人,最爱看的便是这一唱一和,不管是壮阔的《贵妃醉酒》《霸王别姬》,还是活泼的《天仙配》《梁祝》,村里的老人都爱看。而小孩儿就不了,小孩儿最喜欢的就是热闹的氛围,他们越大声,自己也就越大声,热热闹闹地乱成一锅粥。
近几年来,许多年轻人都去城市里干活去了,农村人也就越来越少,留在农村的大半都是半百的老人和不方便带出去的小孩儿,有些年轻人有出息了赚钱了,就把自己的父母孩子也带去城里享福,有些没赚到钱的,倒也回不来村里看看。村里老人有时在一起谈天时也会骂骂咧咧着,自己家里的崽怎么怎么没出息,到了年关,还是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盼着自己孩子能够回来叙叙旧。有些家里盼到了孩子,一屋子就会红红火火充斥着烟火气,热热闹闹;有些家里没盼到,家里老人也都随便吃点糊弄糊弄,就熄灯睡了。
而这些老人,在平常没啥事的时候,没有场子可以赶的时候,就爱看戏台子。或许是什么戏词触动了他们的感动,有时候他们还会不由自主地唱出声来,一个唱起来,另一个就和起来,老人们都多少有点念旧,他们回忆起当年的岁月,感叹现在过的日子大不如前了。
楚歌喜欢戏台,只是因为他能趁着这股热闹劲,他和小伙伴们一起窜上窜下,玩一些“水果大爆炸”“木头人”“滚铁环”之类的游戏,他们乐此不疲,平日里总是缺了人手,现在多了个楚行云,他们可不想放过这样一个人凑数的机会。
楚行云不知道这些名词的含义,他不理解水果和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联系。楚歌跟他解释了好长时间。
“算了,到时候你来了就知道了,跟你这榆木脑袋说不清楚。”楚歌有点气急败坏。
“不是榆木脑袋就能说清楚吗?”楚行云有点不满。
离晚上还有些许时间,楚父让楚行云就在家陪着楚歌,自己去外面有点事。至于是什么事,他没有告诉楚行云,楚行云也没那么想知道。
“唉你说,真的会有外星人吗?”楚歌突然问起来。
“会有吗?我不知道啊。”楚行云突然被问,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月亮上会有外星人,他们一直在看着我们。”楚歌看着外面的天空,“他们会看到我吗?”
“有可能吧。”楚行云很少接触到外星人的概念,他只似乎在班级图书馆里曾看过一本叫《回家的路》写外星人的小说,但也只是翻了翻,没有太深看。但是为了顾及楚歌的面子,自己也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
“他们会不会有很多很多钱,很多很多房子;他们会不会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他们会不会什么病都可以治疗——诶他们会生病吗?”楚歌开始异想天开起来。
“你有什么特别想让外星人实现的愿望吗?”楚行云附和着。
“应该有吧。”楚歌仰着头。
楚歌平时有很多愿望的,比如他还想让父亲再带着他吃一次城里的棉花糖,他还想要一个星空球,他还想要老师少布置一点暑假作业,他还想看看杨凝现在的状况,但是当楚行云问起来时,自己却有点琢磨不定起来。他觉得能让外星人帮他实现的愿望不应该这么简单,如果仅仅是如此的话,父亲甚至都能帮自己实现大半。学校里之前学过一篇关于周恩来总理的文章,周总理的心愿是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楚歌自己虽没有这么豪言壮志,但是自己的愿望也不能马马虎虎。
“你有什么愿望吗?”楚行云有一嘴没一嘴地问着。
“你呢?你就没有吗?”楚歌撅起嘴,“我有但我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想看看我妈了。”
“她——妈是个怎样的人,对你咋样?”楚歌想从楚行云这儿套更多的信息,楚歌都没怎么跟母亲打过照面。
“诶别跑题,你到底有什么愿望吗?”楚行云打断了。
“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你想帮我实现吗?”
楚行云顿了顿:“如果简单的话,我可以试试。”
“算了吧,如果随便来个人都能实现的话,那还能叫心愿吗?”楚歌摆摆手。
“万一呢?我看你闷闷不乐的。”楚行云盯着楚歌。
“那你可别了,我想全世界所有人都完成心愿,你去——你去做吧。”楚歌不服气,自己不能从楚行云那儿获得更多信息,楚行云竟然还想从他这儿套更多的消息。
“那就是帮全世界所有人完成一个愿望?”
楚歌心里咯噔一声:坏了,他还真考虑起来怎么完成了。
“那你就帮助我们一个村子里的人,帮他们实现愿望。”楚歌怕楚行云会埋怨他,连忙又叨叨几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楚行云突然就从床上爬起身,站起来。
“怎么,你不会真要去吧。”楚歌有点怕起来了。
“不是,我去外面上厕所。”
“那就好。”
“现在太晚了,今晚再去罢。”楚行云答道。
“啊?”
楚天令刚忙完村里戏台的事,自从自己当了村里的戏曲顾问之后,现在村里有关戏的事,多多少少都得问问他,有关这方面的人想留在村里赚钱,都必须看着他脸色,所以有什么问题的时候,楚天令也得去观望一下。
村长也就坐在旁边指挥着搬弄道具的人们,看上去也有几分悠闲。
楚天令坐在老爷椅上,摩挲着玻璃杯抿了一口,轻轻地叹了口气。
“天热起来了,喝茶都烫口了。“楚天令小声嘟囔了一句。
“您喝过茶奶么?”村长似乎听到楚天令的嘟囔,与他闲聊起来,“我倒是听他们说在倒香港货时带来过一次茶奶,那滋味……啧啧啧,我没喝到,倒是那香味可不同一般茶。”
“不大抵是把茶放进奶里。”楚天令有点不屑,“奇怪的搭配,城里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老祖宗的东西都忘了么?”
村长又笑笑:“那您可不知了,正是这样的搭配,听说许多香港年青都在喝这新奇玩意。对了,还有金大师的气功,我也看了一场——啧啧啧,你是不知道,他就轻轻一摆手,那个箱子就飘了起来,然后啪一下摔个粉碎,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
“金大师?上次来村子看戏那个?”楚天令问。
“对对,你还记得他啊哈哈。”村长开怀笑着。
“飘起来怎么可能!是有人托着的吧?”楚天令没见过这玩意。
“诶那你可有所不知了,这是——那个叫什么来着,哦亮子力学,钱老提出来的!唉村子太小了,小年轻们总该出去见见世面了——那个刀架子,是下一场的,你搬过来干甚!”
村长骂骂咧咧地赶上前去。
楚天令笑笑,默念着:“是得让孩子们见见世面了。”
楚天令不埋怨他父母没给他一个好生活——无论是哪一个父母,但是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埋怨他。
“爸,我们来了。”楚歌正在此刻大喘吁吁地赶来,旁边是同样大喘吁吁的楚行云。
“我叫你练的字,你可练完了,赶这么早就候着。”楚天令转过椅子。
“就那么一点,今晚一定能练完。”楚歌腆着脸,“行云也没练,你干嘛不找他。”
“我……”
“罢了罢了,今晚早些回去,别又跟之前一样拖到许晚。”楚天令打断了楚行云,“明天,就明天罢,楚行云去城里做个体检办个户头,今晚必须提早些睡,别整那些幺蛾子。”
“知道了知道了。”楚歌拉着楚行云掉头就跑,不想给楚父再多说的机会。
“你说楚歌会不会把那娃儿带成跟他一样的性格。”村长又神出鬼没在楚天令身边,嘿嘿笑地突然问道。
“难。”楚天令也懒得再多掰扯,扭过头,只喝茶。
“那你就从这儿开始?”楚歌笑着,他甚至有点想看楚行云出糗,“这里有大批的人给你试验。”
“我……我不太好意思去问。”楚行云开始扭捏起来。
“哎呀这有啥不好意思的。”楚歌撇撇嘴,“是你自己提出来的,你自己圆。”
楚行云苦涩地笑了笑。实际上,他的确感到非常尴尬。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圆愿望”的想法,似乎有些轻率。尽管他很想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但是他却没有想过如何去做。他不知道自己有能力实现别人的愿望吗?自己的努力真的是被他们所需要的吗?
他只是一个一腔热血却又什么都没有的孩子,他能满足别人什么愿望吗?
一两个工人拖着泥车,从自己身边匆匆地过去了,一辆杠钢筋从台子上滚落下来,劈里啪啦地打出清脆的响声,有三两个面饰粉黛,却抱着一大摞戏服的女性高高地将戏服举过头顶不让拖着地面,后面跟着工牌的人拖着音箱和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大声呵斥着。
楚行云凑过去:“你好,有什么我可以帮你们的吗?”
声音太小,没有人听到。
“你好··”楚行云声音更小了,像是蚊子哼哼。
“噗嗤。”楚歌笑了,笑他娘娘腔。
“你有什么事吗?”一个戏子停下身来,身子轻轻地弯着。
“你有……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嗯……”戏子觉得也有点突兀,她一时也愣住了,“你可以帮我把那瓶矿泉水递给我吗?”
“好的。”楚行云拿起矿泉水,声音却小了点,“可是它明明就在旁边,这不算愿望……”
戏子笑了,脸上的妆容也跟着一起抖动:“你们这是在做实践作业吗?我希望你们好好学习,活得快快乐乐的,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花娘,有人找!”那边有人冲这边喊。
“来咯来咯!”
戏子拿着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你好。”楚行云对着空无一人的地面说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着。
“嗯……有什么事吗?”旁边有个工人停下手上的活,擦擦汗。
“你有什么……你知道村里的希望小学怎么走吗?”楚行云话到嘴边,突然就变了卦。
“啊你说哪里?”工人好像没听清。
“希望……小学。”楚行云声音更小了。
楚歌也没戳穿,也不答话,就默默看着。
楚歌退了两步,逐渐听不清工人和楚行云的对话了。
楚歌又愣了一会,笑了笑:“算啦行云,走吧,去玩吧。”
“这确实很难办到,我感觉我都不会说话了。”楚行云摸摸头,“我还是太胆小了。”
楚歌抬抬头,他一眼就看到杨凝在那边,低着头不言语,杨瑞在杨凝的旁边叉着腰。
“你看那边,杨胖子在那。你去问问他有什么愿望?”楚歌觉得自己有点傻,但他觉得楚行云更傻。
“我……”楚行云退后了一步。
“唉这你也扭扭捏捏的是吧?你以后干什么行?”楚歌有点不高兴。
“那……我去问就是了。”
“怎么还不服气,这可都是你说的。”楚歌也有点脾气了。
“楚歌!楚歌!你快来罢!”杨瑞看见了他们二人,赶着楚行云先一步向他们走过来。
楚行云刚含在嘴角的话,又被打断吞了下去。
“你们在干嘛?”楚歌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等着戏开场啊,还能干嘛?”杨瑞好像很亢奋的样子,脸上的喜悦怎么也按捺不住,“欸你过来过来,找个地儿我跟你讲,凝儿别跟过来,还有你死鱼脸你也不准偷听。”
楚行云也不想去听。有些秘密,就是不给其他人知晓的,知晓了就没有意思了。
自己也是。
“我是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楚行云沉默半响。
“嗯。”杨凝好像并不专心,时不时地向楚歌和杨瑞的方向瞟。
“你父母还是……?”楚行云试图搭着话。
杨凝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
“我要告诉楚歌吗?”楚行云想问她,但是又给憋了回去。
与其大告天下,不如把它当作秘密,谁又没有几个秘密呢?
当一个人掌握着秘密的时候,它就不是秘密,就单单是藏在心底的呓语;当两个人共有一个秘密的时候,谁先捅破罪责都会归咎于对方。
“那你有什么办法吗?难道就这样等着?沈家不会……”
杨凝抬起头来,竖个食指在嘴唇:“我能解决。”
“我相信你,安全第一。”楚行云点点头。
“或者你让你哥说说,你哥……”楚行云看见他俩回来,立马停住了嘴。
“你看你看,开场戏了。”楚歌指着台上。
//董永:(唱)家住黄梅县,庄家少根基,
//卖身为奴为父母,哪里有天理?
“程京过来了吗?”楚歌问杨瑞。
“好像来了,我没看到。”杨瑞不在意。
是啊,谁来了谁没来,谁哭了谁笑了,谁居心叵测谁无忧无虑,都在着一轮明月下的一曲戏词里,化为一缕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