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令该说不说,他平生是一个最好面子的人了。
他算是个小暴发户,年轻时靠着一个好戏腔,一招一式一颦一笑,起初只能坎坷地苟活下来,后来随着文革结束,他在这个镇上的知名度也越来越高。从最开始的卑躬于他人门下求着戏唱,到后来别人请他去还需要看他脸色。
那是一年冬天,雪是几年内下得最大的一次,他只在别人堂屋里躺了一夜,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手上全是骇人的冻疮,他只觉得头发昏,浑身酸软,连爬都爬不起来。他抽了自己一耳光,今天可是市里派人入村巡查的日子,楚天令要去唱一曲戏给他们。楚天令听说只要唱得好,领导高兴了,村长等人也会把楚天令住所、暂住证什么的统统安排好,楚天令也不用过饿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了。村长还打趣着夸下海口,说楚天令能进徽州地区京剧团,楚天令听后更认真了。
楚天令很兴奋,自从养父去世后,他就没怎么吃过饱饭。就在昨晚,他把以前看到的各种戏从脑海里翻了个遍,他不知道选哪个好,他想把每个戏曲都展示给领导,以至于昨晚都没有睡好。他看了看,寄住的人家还没起来,他想出门去练嗓。
他找了一处偏僻地儿,那儿曾是一座孔庙,被红卫兵破坏之后,就一直没重修。这是一座很大的庙宇,但东边的院墙缺了一道,西边的院墙也塌了一块,门上的横匾也不见了,只剩下了一扇门,门上和墙头上都长满了青草。庙里更是空空如也破破烂烂,或许真是个练嗓的好地方。
楚天令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上头喜欢什么曲,他又会在曲里担任什么角,这些村长都没跟楚天令说道。
楚天令想唱《天仙配》,董永的那一段是呀糜褛泐湍诡滇卦鹆,自己从来记不全,却又总能道出咿咿呀呀来。楚天令想唱《还魂梦》,杜丽娘的倾一梦的一往情深总能让他心神向往。楚天令还想唱《孔雀东南飞》,这个可是他的拿手好戏,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词词都曾戳动他的旧忆。
他想着想着,就突然唱出声来。
这首曲子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戏,也是他经常练的,养父也曾经给自己讲过。唱完后,他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按照一贯走,他只是随便唱两句,怎么就把自己给带进了戏里?
“哎,真是......“楚天令苦笑,“我刚刚唱的是什么来着?”
楚天令思索回去,记起他唱的最后一句:“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是《霸王别姬》。楚天令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唱到这儿时总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在养父家过活的岁月,养父带他们逃离的时候,还曾自说自话地不知唱给谁听,所以自己总是对这戏词充满了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感情,他也曾幻想过自己是项羽,如果是自己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自己是否还能如此高歌。
楚天令哆嗦哆嗦腿,长时间在外着凉让他有点不适应,他走起步来。
楚天令觉得不妥,他想提前跟村长商量一下晚上的戏会,他不想做毫无准备的事,特别是在如此大的场面之下,万一有什么差错,可就耽误了一堆琐事。
楚天令走出破庙来,外面的雪已经半停了,温和的阳光轻轻地照在雪面上,雪只有浅浅的一层,风有点冷但是也仅刚刚能吹动楚天令的发尖,街道上有残余的冰渣但是似乎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融化,天地都被雪照得亮堂堂的,世界好像变开阔了起来。
“哟!早啊!”楚天令寄宿的人家刚走出门来,正撞上了楚天令的目光,“这么早就出去了啊。”
“啊对。”楚天令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想打搅你们。”
“没事的。我们睡眠都挺沉的。”房主打了个哈欠,“听说你今晚要上台唱戏?”
楚天令心里有一点窃喜,他没想到消息会被传的这么广。
“啊是的。”楚天令毕恭毕敬地说。
“那你最好尽早跟陆村商量一下,不然你一点准备都没有。”房主漫不经心地说。
“好我现在就过去。”楚天令微微鞠了鞠躬,“谢谢。”
房主摇摇头:“没事。”
楚天令感觉自己的脚步越来越快,心脏就好像要突出胸膛了似的。
陆村住在一别小阁楼里,环院一周种满了梧桐树,听别人说还是从遥远的法兰卡寄送过来的苗;阁楼砌了好几层,每一处都拾掇得干干净净;院子门口拴着一条不怎么凶的狗,静静地趴在小孩儿刚刚堆好的雪人旁边,用来看门着实有点滑稽。这已经是整个院子最豪华的房子了。
楚天令敲敲门:“陆村在吗?”
没有人回应。
“怎么回事,是不是出去了?”胖子抱着膀子轻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楚天令后面,楚天令可能是因为太急促了,甚至都没有发觉到。
楚天令指指地面,那里有积雪了,但是除了自己跟胖子的脚印,没有出门的脚印。
“呵!你还真仔细!”胖子笑笑。
楚天令绕一绕,左边有一口玻璃窗,上面全是雾蒙蒙的水汽,楚天令用手擦擦,透出来里面的房间和物品。
“还要在这等着吗,这儿很冷了。”胖子打了个哆嗦。
还要等着吗?楚天令不知道。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不能就这样。”楚天令歪歪嘴角,“我不能还这样寄人篱下。”
“你被人耍了。”胖子有点不忍打破,“我赌一个工分。”
楚天令抬起头,他的眼角红红的。
“他们不可能让你一个一点名号没有的人上台的,到时候上面问起来:‘你们就找了个草根来打发人?白白浪费我们的时间!’”胖子摇摇头。
“我不信,他们答应过我的。”楚天令咬咬牙。
“那你去问吧,你看,门开了。”胖子指指那边。
一个小孩儿蹑手蹑脚地从门口摸出来,又轻轻地掩上门。小孩儿头戴着红色的绒帽,脖子上挂着一副毛线手套,在被雪照得亮亮的世界里格外生动显眼。
楚天令像看见救命稻草一般:“陆娃儿,你父母在家吗?”
“啊!”陆娃儿像见了鬼似的,拼命用手作出噤声的手势,“小点声。”
“你爸妈在吗?”楚天令会意地放低了音量。
“我妈在,我爸一早就去城里了。”
“你爸去城里了?”楚天令蹲下身。
“是啊,他好像是要去请城里的戏班来。”
“城里的……戏班?”
“是啊。”陆娃儿转过身,向院外走去,“你可别跟我爸说我早上出来了,对,你没看见我,你不认识我。”
陆娃儿一溜烟跑了,消失在楚天令视野里。
“所以?”楚天令耸耸肩。
楚天令走出来,外面的雪还在绵绵不断了,眩目的阳光锋利地埋在雪面上,雪上残余了四零八乱的脚印,风呼呼地吹吹得楚天令有点睁不开眼,街道上冰渣跟水渍搅和在一滩中,天地都被雪照得惨白的,世界变得很亮。亮得没有一条缝隙供楚天令钻进去。
胖子乐呵呵的倚着堂口:“咋了?没问到?”
楚天令不回答。
“你其实早就猜到了吧,你只是不想去面对。”胖子还笑。
“我没想到。”楚天令动动嘴角。
“你早就知道了他们已经选好角了,你这种草根也不太可能被人拉上市里表演的,早点放弃吧,今晚我请你去看戏。”胖子安慰着他。
是的,我猜到了,早就。
你永远是戏里的近侍甲乙,必须赴死,没有名字,没有人关心。
乡下的夜晚来的特别早,所以大家伙都是亥时左右就已经开始准备睡觉了。村里只有陆村一家有一顶挂钟,看着天色暗狠了就该睡觉了,但由于今天有戏看,村里的孩子们早就盼着这天了,能不被家里人逼着睡觉,还能看戏,这几乎不亚于过年了。
胖子偷偷给了楚天令一张入场券,还说随便他去不去,那语气就好像跟楚天令说:“我就在戏院等你,你要是来了就有我好笑的了,我能笑你七八年。”
楚天令不服气,他不想给胖子抓住自己的把柄,他想把券给撕烂了,但是自己却怎么也下不去这个手。他想今晚偷偷前去,又怕被胖子逮个正着,那样真就给他抓到把柄了。
就看一眼,看一眼就出来,不会被发现的。楚天令安慰着自己。
看看他们是什么地方,比自己更好,自己有什么不足。
寄宿的人家不喜欢戏子,所以今天早早地就已经熄灯了,房里此刻也正传来房主两人暧昧的情话。
现在不适合在这里,现在最温暖的就是戏院。楚天令安慰着自己。
看看他们的设备,看看他们的谱本,自己之前可没见过这些。
楚天令似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他还是迈不出这最后一步,他不愿放下脸面,自己是戏子,李香君也是,梅兰芳也是,他小时候也曾想象过自己会是命中注定的一代戏人,也曾想象过自己铮铮铁骨为了国家英勇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楚天令不甘自己会这样平庸,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
楚天令讨来了一顶巨大的绒帽,黑色的,加厚的,足够把自己的头连同脸埋进去,滑稽得像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楚天令等着人都入场了,戏院口已经没有几个人在了,他却匆匆忙忙地出现在戏院的最后排,也不落座,也不抬头,就只是默默地观望着,仿佛不需要看戏子就可以勾勒出戏的模样。
楚天令也不谈天也不说笑,就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着第一幕的开场,他想象着,这一切只是村子里的人给他开的玩笑,只是个玩笑而没有那么过分。
昏黄的灯光照在青砖红瓦的戏台上,如同一盏盏火把点燃了人们的心。老年人和青年儿女们坐在一起,有的手里拿着茶杯,有的手里拿着香烟,静静地聆听着,全神贯注于舞台上的演出,所有人都无暇关注戏外有何人,他们只关心戏子的一颦一笑。而一群小孩子们则躲在一旁,百吉饼和饮料成了他们的配角,眼眶闪闪发光。而戏中的道具,以及演员们的各种表情和动作,都是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戏开场了,第一幕,唱的是《红灯记》。开场便是惊鸿的“雨夜狼烟齐,绿草又红霓。”
“看到第二幕了,女主角就要上场了。”林嫂自顾自地说道,不知道说给谁听。
舞台上,一位戏子身着华丽的戏装,手持一把红色的旗子,快速翻动着,整个人都被扯起来,舞姿高妙,旗子上写着一唱即开四个大字。
“啊——”他露出纯净稚嫩的歌喉,声音悠扬,轻轻扫过台下观众的耳畔,揭开这场戏剧的序幕。这时,后台琴声缓缓传来,伴随着机械的声音,数十个演员迅速从台后快步走出,分列两旁,以一种独特的节奏交替,在这一片混乱中显得井然有序。
“你说那么多人,哪个是领导呢?”胖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自己的身边。
“不知道。”
“喝酒吗?”胖子把手里的瓶子递过来,“天冷了,喝点暖身子。”
楚天令拿过来瓶子,他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酒精了,可能是因为囊中羞涩,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他不喜欢这种味道。
他猛猛灌了几大口,高度的酒精让他整个身子逐渐麻木了起来,天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一股不知道从哪涌上来的力量冲着后脑勺了。
楚天令才发现由于自己太过出神,加上人多起来之后,戏院里的温度有点高,自己的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被自己摘了下来放在手上把玩着。而胖子也没太在意自己是否抓到了把柄。
“你说他们唱的好吗?你是专业的,我是个粗人。”胖子又问。
“好吧。”楚天令又把帽子戴了回去。
好吗?自己不知道了。
“上头压根就没来,村东昨天砍了个走资麻子,你知道的,头滚了个十尺远,领导嫌晦气,取消了今天行程。”胖子突然说了一句,打破了似乎在专心看戏的楚天令,“你也不要太压着自己了,就当都没有这事不就好了。”
“你是在哄我吗?”
“或许是?你自己想吧。”
“没必要,我不至于这么脆弱哈哈。”楚天令笑笑,“就是天有点冷了。”
“是啊,天冷了。”胖子坐下来。
楚天令一直看到了戏结束,一直看到最后一折《长生殿》的“道隐途穷,一别经年”。
“走了,明天还有许多活儿呢,社里还没发粮呢。”胖子打了声哈欠,似乎很早开始就困了。
楚天令顿了顿:“你先走吧。我去茅房。”
“早点睡,明天两亩要上水。”
“嗯。”楚天令又顿了顿。
楚天令没有去茅房,他看着人群随着灯光慢慢散开,四周似乎空无一人了。
他轻轻地攀上戏台,只有一轮淡淡的月光泼洒在戏台上还有残雪把世界变得更亮。周围似乎安安静静,没有一丁儿动静。
楚天令没有穿戏服,抬头望着天空深深沉吟,他用沙哑的声音轻轻地唱:“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他没有敢大声唱,怕引起他人的注意,将他赶下台去。
楚天令拿着绒帽作枪,虚空作马,月盘作灯,似隐似无地舞起来。
等唱到“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时,楚天令竟亢奋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也愈发大了起来,他自己却没有发觉。
在此之际,楚天令已然化身为唯一的主角。他的手中提携着的绒帽,依然如戏中的藤甲,他舞动着欢快的步伐,仿佛一个率先突破汉军重围的近侍。随着脑海里一曲曲声音的响起,楚天令慢慢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用尽全力扮演起那个舞台上颇有威势的细节,建立起自己的传奇。
他将自己的热情和力量融入到这首曲子中,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贯彻其中,仿佛回到楚汉战场,人生凡在世上,任过往风景成为历史的一页。这一刻,楚天令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有力,在他身上燃烧着的那股熊熊烈火也逐渐蔓延开来。
“好小子,有点东西!”市领导在老爷椅上坐着点点头,嘴角轻轻地泛着笑。
//“小小武生,不足为奇,不足为奇。”陆村也陪着笑,脸上有一丝挂不住,可也没彰显出来。
//(不知有假,转身看去,白)——待孤看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此刻,似乎只有楚天令一位霸王。
他们就好像看见了在明亮的月盘下,一位豪杰,一位霸王,仗着剑饮着酒,在四面楚歌的汉军之间,唱出一段起承转合、仄起平收。
不过稍微有些遗憾的是,这些都是楚天令吹嘘给儿子楚歌听的故事,至于那个时候市里头到底来没来有没有赞扬褒奖他,也或许只有楚天令知道,也或许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