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的父亲,楚天令,是个方圆十里远近闻名的戏子。
楚天令生在一个佃农家庭,楚天令不是他们起的名字,家里人都只叫他三儿,因为他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早年间有一个长子,长子因为身体不好早早地便夭折了。第二个却是个女儿,家里人都不喜欢女娃,便在约摸着十岁的时候就远嫁他乡了,从此便再无讯息。他是第三个娃,是别人口中的天外来物,是家里的掌中宝。
天公不作美,麻绳也专挑细处断。楚天令家自幼便家境贫寒,那一年,一年一收的稻谷却又常逢阴雨,水整整把稻谷淹了两三天,楚天令父亲冒雨再去看的时候,田里的苗儿焉了一大片,一些残枝烂叶七零八碎地随着浑水浮动。
楚天令的父亲当即昏死过去,醒来了便哭,跪在地上哭天骂地。乡里倒是早早地下了天灾补贴,却也迟迟落不到他的头上,楚天令的父母也在各处都欠了一屁股债。每逢年关时,楚天令父母的脸上总皱紧了眉头,总说着债不过年债不过年,每年却也还结结巴巴地过着。父亲不知在哪弄了条别人不要的咸鱼晒了半宿,就当是年饭了,一家三口一人叉一点,生活总得继续过。
楚天令父亲常说着,自己苦了不打紧,孩子可不能苦了,孩子是他们的宝,自己少二两肉都不能让孩子掉点皮儿。
楚天令有次发高烧,父亲就带着楚天令去村里的诊所。诊所不大,郎中却包揽了村里的大病小病男女老少。正巧楚天令父母的村子里,有一个姓楚的地主家,地主结姻了许长时间,却一直没有孩子,地主便埋怨他的妻子起来,说她不中用,尽害他丢面子,俩人便凑活着去镇上的诊所去诊断。地主也在诊所里,正巧排在楚天令的后面。
“你先别急。”郎中捋捋胡须,手朝楚天令父亲挥挥,“让后面的先来。”
“为什么?是我先来的……”楚天令父亲回头看了一眼,便没再说话。
地主笑了:“倒也没事,小孩子比较急,先让他看看吧。”
地主打量着楚天令,他那脸烧得通红的。
地主家一早就看着楚天令乖巧可爱虎头虎脑皮肤白皙,天天馋着这样一个娃儿传宗接代,便打着把楚天令弄过来做养子的算盘。
楚天令父亲抱着楚天令坐下身来,把铁盆盛的二两小米摆在桌上:“三儿发高热了,一直昏着说胡话,郎中你看看……”
郎中皱皱眉头犯难了:“我这里收银元,也收关金卷,你这个,还是拿回去罢。”
楚天令父亲自己从来没有看过病,无论什么身体状况他都坚信自己能抗,扛过去一切就好了。这反而把他给难到了,家里哪还有什么多出来的银元。
“小孩看病要紧,大不了记在我账上就是得了。”地主突然发话了,“不要耽误了小孩。”
楚天令父亲回头看去,地主伸出手揪揪楚天令的小脸,小脸白白嫩嫩的像要渗出水来,却灼手。小家伙在怀里神志不清地说着胡话。
“这……”楚天令父亲不太相信地主的好意,平时的他不可能为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出一点点力的。
“小孩子太瘦了,这个年纪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不吃饱了怎么行。”地主嗔怪起他,“这样瘦,怕是活不过十岁啊,唉可惜了挺标致的一个娃儿。”
“倒不至于,我们这一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郎中瞥了一眼,声音越来越小。
楚天令父亲怕了,他老来复得子,不想就这么再次夭折在自己手上,他想起大娃的脸来。
“那能怎么办罢?今年这么大灾年。”楚天令父亲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不如让孩子认我作养父,我帮你们养大成人后再说?”地主敲敲木桌子。
“那怎么行,怎么能这么亏欠你。”楚天令父亲慌了阵脚,他没有想到地主会这样说。
“甚好甚好。”郎中看了眼地主,开始写方子。
“无妨,多一对筷子罢了。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让他逢年过节带点东西去看你们——我还会吃了娃儿不成。”地主慈祥地笑笑,又抖了抖呼噜的孩子,“我也是看娃儿可爱得很,于心不忍而已。”
“我先把话放着,怎么决定都是你自己来看罢。”地主扬言欲离开。
“您不看病了么?”郎中抬起头。
“看完了,不用看了。”地主摆摆手。
郎中叹了口气,抓了几厘清热的药。
楚天令父亲可不是一个文化人,被地主说着天花乱坠,当晚便和楚天令母亲商量了一宿,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却也没有讨论出一个两全的法子,又怕会出现和上一个娃儿相同的悲剧。将楚天令连哄带骗地转送过去,送去的当天楚天令哭的死去活来,楚天令的父亲却至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地主赐名天令,地主和楚天令亲生父亲都姓楚,自然在姓氏上也没有多少争议,楚天令这个名字就这么立下来了。
地主家爱看戏,还爱钓鱼。就在院里建了个私人戏台子,面前挖了一个半百尺的塘,差人养了些鱼苗。地主常请些人来,那些花花绿绿的戏子在台上舞来舞去,他就搬个木板凳来,撑个鱼竿,一边看戏一边打饵。他不仅自己看,他也让楚天令看,楚天令虽还小,不懂得这些咿咿呀的戏腔,只觉得这些比私塾无聊的文书要有趣的多。
地主也懒得多去管教楚天令,他要看戏,便让他看是的了。再长大一点点时,他便学着戏子的样子,一招一式一颦一笑地模仿,倒也有几分模样,地主看在眼里,心里也乐呵呵的,逢人就说:“我这次是捡到宝了,我这次是捡到宝了!”。
后来楚天令在村子里游荡玩耍时,总学着避开自己生父生母的目光。明明可以直接到达的路线,如果路线经过了生父生母的房子,他也也总要绕开路走,即使碰到了,也从不打招呼。
倒是有一次,地主领着他去镇南,楚天令硬拽着地主不让他走这条路,地主知道楚天令不想面对,他可不听楚天令的,硬让楚天令登门拜访一下,也不知是奚落还是真的好心。楚天令硬着头皮敲敲门扉,正巧其生父生母都不在屋中,楚天令这才狠狠地松了口气。
再到后来,楚天令日渐长大了,地主带着他一个累赘,从这个村子逃到另一个村子,反复辗转,最终还是病死在路上,他也跟着来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估摸着再也不会见到生父母了,靠着戏子唱腔和一路好心人,开始了孑孓独活的生活,倒也称不上多困苦,但至少能苟活下来。
时间回转二十余年,两个人正在茶亭中正坐着,一个孩子从这头跳到那头,再从那头跳回来,显得很是调皮。
“楚歌,你安分点罢!”楚天令发话了,口气中充斥了恼怒,因为对面人的头已经第三次被楚歌的竹棍打到了,“你再搅和,你就给我去关禁闭!”
楚天令的话似乎就是天令,楚歌吐了吐舌头,一股脑扔了竹棍,乖乖地收起了刚刚的面容,像个猴儿似的一窜便消失在附近。
“张先生,家里的小孩不守规矩,您继续说。”楚天令换了个口气,赔不是地轻笑道。
“刚刚说到哪儿了?”对坐的张先生轻轻问道。张先生长得不怎么标致,眼角有一道骇人的疤,却笑得异常和蔼。
“您刚刚在说征地补偿标准。”楚天令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哦,对了,咱村子也出过不少事情了。总之您这个戏院我们会原面积偿还,除此之外我们还会另做补偿,这个上面还会有文件,倒也不急。”张先生点了点头,“至于楚先生,我们也会想办法安排进市里的歌剧院里任职管理,不知您的意见如何?”
“我这个戏院倒也已经上了年纪了,我也没什么意见。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是——”
“但说无妨。”
“只是我的儿子他似乎并不太乐意,且给我几天时间劝说劝说他。”
张先生的脸色有点略略不好,但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文尔雅:“并无大碍,您要是不乐意安排的话,倒也不必让您儿子出面当挡箭牌。距离拆迁还有一段时日,您也可考虑好,那时我自会来找你——您。”
“对了。”楚天令叫住他。
“什么事。”
“医院那边。”楚天令局促地说,“能处理好吗?如果能处理好我想我也可以不经过楚歌的同意。”
“这点您放心,只要一有消息,我会立马通知你。”张先生拿出手帕,擦擦茶渍。
“好,希望尽快,我怕等不了了。”楚天令有点窘迫,站起身来伸伸手。
张先生顿了顿,还是握住了,随后围着绕了一圈离开了。
“你一直都在偷听,对吧?”楚天令正视着前方。
“我……”楚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头发上还沾着一根细草。
“行吧行吧,你快去上学吧,别迟到了。”楚天令轻轻叹了口气。
“爸。”楚歌正色道。
“嗯?”
“我不希望。”楚歌掉头就跑。
这村子上唯一的初中,还是镇上几个有钱的世家前些年才合资赞助修建的,原来村里是有一个初中的,只不过由于常年资费不足,房屋都破旧不堪,以至于后来学生们都不敢在学校里上课,唯独的几个老师也都纷纷离职,学生们到镇上上学又太麻烦,索性几个有钱的世家出钱,村民出力,盖了这一个初中,把以前村里初中的旧址移了过来,三层楼,如今也缝缝补补了几次,虽然简陋,但总比没有好许多。
“楚歌楚歌等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楚歌回过头。
“你都不等等我,我叫你……许多声了。”一个带点儿婴儿肥的男孩停在了他的面前,正大喘着气。他是楚歌最好的死党,也是学校投资人之一杨家的大宝贝儿子。
“好了吗?”楚歌斜看着他。
“你还是这样,就好像不近人间烟火。”杨瑞不满地说道,“打起架来比谁都拼命,结果篮球跑步一样不弄。”
“我问你,咱这是不是要被拆迁了。”楚歌面无表情地说。
“是吗?我爸可没跟我说过。不过也无所谓,咱明年就毕业去镇上上学了。”
“给你很多很多钱呢?”楚歌继续问。
“真的假的,给我吗?那我肯定愿意。”杨瑞用手指着楚歌,“我最近超级缺零花钱你知道吧。”
楚歌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问这个钻进钱眼的人等于没问。
“没什么。”楚歌知趣地止住话题,再任由杨瑞发展话题就完蛋了,“你妹妹可来上学了?”
“还没有,再给她点时间吧,想清楚了应该就会走出来的。”
“她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楚歌停住脚步,这儿便是班级门了,再往前就是教室,里面有老师在站台,“你打骂了她?还是说压力太大了?”
“谁知道呢,我爸已经把家里所有的锋利刀具全锁起来了,我削个苹果都得向他申报,唉真的烦死了。”杨瑞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昨天的课文背了吗?”
楚歌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哈哈那就是没背。”杨瑞得意洋洋。
上课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班级的喧闹。
第一堂便是语文课,是楚歌最不喜欢的课。
语文老师姓姚,大家一般叫她姚老。姚老是一个腆着肚子的孕妇,村里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语文老师替代,也就只能让她一直在岗上顶着。作为一个语文老师,她的普通话却异常得不标准,但凡是过了三里路就没有人能听得懂的水准。
关于楚歌为什么最不喜欢语文课,无非是语文老师总是婆婆妈妈地讲着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再不恰当地举出几个同学举例子,杨瑞也是她举例的头号目标,无论杨瑞在干什么,她都能无缝地衔接上些阴阳怪气的话,再表扬一下班上成绩好的学生,这样踩一捧一的做法一向不招人喜欢。
“我们今天要学的文章是《伤仲永》,昨天任务已经布置下去了,有谁先来背一遍过个场?”
“杨瑞!”楚歌模仿着姚老的声音,压着嗓子喊了一句。
“杨瑞!”姚老似乎听到了楚歌的心声。
楚歌见怪不怪,姚老是顶喜欢让杨瑞回答问题的,因为杨瑞总是答不上来,她喜欢这样,这样可以借一个人不愉快惹得一个班上开怀大笑。
杨瑞坐在后面,当语文老师叫到他时,他还没有打开书包。
“杨瑞!”姚老又喊了一遍。
杨瑞不情不愿地磨磨蹭蹭起身,过了半个钟头才挺直身子。
“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嗯……”
“仲永。”姚老清清嗓子。
“仲永……”杨瑞低着头。
“仲永生五年。”姚老已经准备开始笑了。
“仲永生五年。”杨瑞重复着。
“仲永生了谁?”
“五年。”杨瑞不假思索地答。
全班像炸了锅似的哄堂大笑,像是一个刚开张的集市。楚歌没笑,他只觉得没趣。
姚老也笑。当地的初中是不太管什么成绩怎么样的,大多数的孩子,可能上完初中之后就要去打工,家里有的条件好点的可能就得接手店铺啥的,除了几个成绩比较优秀的希望自己考个好点的小中专和师范,没有几个人在乎即将到来的考试。
“杨瑞啊杨瑞。”姚老桀桀笑,“坐吧坐吧。”
杨瑞也不在乎,他把椅子往后一拖,坐下身,开了一包辣条。
脸面什么的,无所谓。
“楚歌楚歌!吃不吃?”杨瑞压着声音招呼楚歌,在桌子底下挥舞着包装袋。
楚歌斜睨了一眼,摇摇头。
楚歌的位置正靠着窗,他转过头,看着窗外。
天分外的蓝,三两只麻雀似乎像是两三点墨水泼在了一张纸上;时间被拉得无限长,就好像这一刻永远也不会过去;窗户开了半盏,风轻轻地从缝隙穿出来,轻轻地翻动书页;教室内吵吵闹闹和窗外熙熙攘攘融洽为一,姚老抑扬顿挫讲话的声音穿插在其中。刚春夏交接,也还不算很热的季节,楚歌有一点犯困。
楚歌在很多年后仍会做梦梦到这一天,就好像后面发生的一切,不过只是他课堂上的小憩的梦。就好像当他醒来的时候,风还是那么轻,天还是那么蓝,姚老还在台上,喋喋不休着“之乎者也”。